李森亲自督率一路军队进攻安宁驿、飞星渡,一路青山迤逦、怪石嶙峋,脚下流水潺潺,风景甚是殊丽。可是官兵却如临大敌,根本顾不上去欣赏。

    最前边是藤牌兵,双手举着近一人高的大型藤牌,小心翼翼地向前行走,前边已没有路,只有一条野草倒伏,似被人踩过的野径,只容一人经过,军队要布成这样的队形必然不堪一击,大军到了此处再难前行,不由停止了前进。

    李森打量着四周的地形,见有一条溪流从山中蜿蜒流出,虽说溪流两旁也是野草丛生,灌木横桠,可是相形宽阔一些,更难得的是在那浅溪中行进,可以避免半人高的野草丛中层出不穷的陷坑、竹钉、套索、绊竹枪、荆棘刺等障碍,那些难以现,令人头疼的小机关不但严重阻碍了大军的行程,而且已经杀伤了大批的士兵。

    李森立即命令军队向下转移,沿溪流溯源而上。

    这条溪流叫螃蟹溪,水深不过膝,宽度可划一条竹筏,虽说曲曲折折,不时还有被水流冲的滑不溜丢的巨石拦路,大军行反而比在路上快了许多。

    蛮人既能在草丛里、树稞里、土地下、石块下布设重重陷阱,没理由会放过这条通向谷中的溪流,李森并不敢大意。仍叫士兵全力戒备着,空中、两侧密不透风地草丛中,甚至水下的溪流,生怕会突然从里边窜出个什么东西。

    前方两峰并峙,形如双门,山势奇险。山顶遍布丛林,郁郁葱葱,峭壁上密密匝匝布满悬棺。李森立即令大军止步,他正准备派些探子去前方探路,已防中了埋伏,忽地前方枝摇树头,一阵怪啸声起,猝不及防的官兵纷纷惨叫倒下,有的还没吭一声,就脑浆迸流。死状惨不忍睹。

    士兵们纷纷举起藤盾,可是前方射来的既非弓箭,也非梭枪,而是至少碗口大的石头,藤牌没两下便砸得稀烂。士兵们一个敌人也看不到,盲目地射了一阵箭,实在抵受不住从天而降地大片石雨,便纷纷向两侧草丛中躲避。

    草丛中早布设了陷坑、竹钉、套索、荆棘刺等物,盲目闯入脚下不能视物的官兵在一阵惨叫声中再次死伤遍地。蛮子有用之不尽的树木和石头。他们以树干为弓弦,以石头为箭矢,摧枯拉朽,无人能敌,明军丢下大片死尸开始向山外溃退。

    阵势大乱,李森也阻止不了了,尤其是一枚碗口大的石头就贴着他的肩头飞过去,劲风刮面生疼,身后的一名亲军被劲石砸入胸口,胸骨尽碎,倒在地上只是抽搐,口鼻鲜血狂喷。纵是李森这样悍不畏死的沙场老将也望之心寒,只得一咬牙,喝令后阵变前阵,向山外溃逃……

    ******

    再说参将李泽所部,大军沿着峡谷旁一条矮窄的山脊布成一字长蛇阵,迂回绕向狗头山。此处地势险要陕窄,大军只能拖成长长的队伍缓缓前进,不过这条矮山脊右侧是峡谷,左侧是一路倾斜向下的青山坡,虽说草木繁盛,可是居高临下,如果里边藏着人马,还是能够看到地,倒不虞中了埋伏。

    大军越行越深,始终不见蛮子人影,沿着山路,明军已拖成了长达数里的队伍,犹如一条长蛇,蜿蜒前行。忽地,先锋部队左侧山下密林中沉沉的铜鼓声骤然响起,与蛮子已交锋多次的明军知道林中有蛮子埋伏,好在彼此离的尚远,此处又居高临下,谅他们也未必冲地上来。

    明军盾牌手竖盾于地,后边弓弩手、火铳手严阵以待,后面的士兵也急急涌过来,准备布成第二道防线,可是他们愕然现,从林中狂奔出来的竟然不是蛮人,而是牛马骡子,这些牲口都戴了嚼子,尾巴被点着了,象疯狂的战车似的向山坡上猛冲上来。

    这样地牲口只有几十头,那情景就骇然可观了,疯狂的牛马向山坡上狂奔,整片的野草齐刷刷地为之倾倒,那情景尉为壮观。有个眼尖地校尉大声惊叫起来:“这是连环马,快放箭!放箭!”

    连环马的战术原本就是少数民族最先明的,在历史上也曾起过大用,几十匹牛马布的连环马阵本来没什么用处,可是在这样狭窄难行、后边是悬崖深谷的地方其作用可就十分恐怖了。

    惊慌的明军开始放铳放箭,**上着火,正疯狂奔上山来的牲口已经犯了死性儿,只知向前,不知左右逃跑,一旦中了火铳、箭矢,负痛之下奔势更急,后边,持着竹枪的蛮人穿着兽皮裙子,大声嚎叫着追杀上来。

    倾刻的功夫,牛马连环阵冲到了山顶,狂奔地牛马止不住步子,连一声悲嘶也来不及出,就向深谷中摔去,牛马相连的绳索老藤,将无数的官兵将行带下深渊。有那机灵的士兵就地打滚儿,从绳索下避过去,刚刚惊魂未定地站起来,挥舞着竹枪的蛮兵杀到了。

    长蛇阵的中央和尾部,坡下有密林可供隐藏的路段,也同时受到了攻击,蛮人虽不懂兵法,可是从行围打猎中摸索出来的战术倒是狠辣有效,先放敌深入,然后切头断尾,破腹掏心,把一条长蛇切成几段,尾不能相顾。

    “连环马”的第一拨打击已重挫了明军锐气,明军摸不清敌人还有什么招术,拥有多少实力。不免虚心怯战,数千兵马瞬间溃败,待大军退出山口时十停兵马已损了三停。

    ******

    三路齐头并进地大军中,只有火烧僰王山的游击将军崔贵所部损失较小。他率领军队大张旗鼓地进了蛮牛口,刚刚走进去不远就后队变前队又绕了出来,改走另一条比较难行的茅峰坝。

    这是一条山沟。两山夹峙,中间一条小路,但是道路两旁长满荆棘丛,官兵固然难行,可是蛮人在这些长满硬刺的荆棘丛中肯定也不能设伏,相对更加安全。

    官兵们在山沟约走了半个时辰,后队还在沟外。这时,忽听两边山岩上响起打雷似的铜鼓声,呐喊声震天动地。先是一阵利用树枝射的石弹,看着虽然恐怖。但是中间隔着荆棘丛,明军只要趴在地上,石头要么从头顶飞过,要么被荆棘丛所阻,除了最初不曾防备地部分官兵,伤者廖廖。

    随后千余名都掌蛮男女持着刀矛,驱赶牛马为先锋,从前路掩杀过来。焦贵一见情形不妙,这么狭窄的地形若被牛马一冲,全军大乱。只能任人宰杀。

    他立即命全军后撤,同时集中火铳手击毙了三牛一马,阻碍了蛮人攻势。大军这才逃出谷来,虽然狼狈,折损倒不多。

    分路齐进之策再度失败,三路溃兵在回途相遇,大军皆垂头丧气,偃旗息鼓赶回大营……

    ******

    李森刚刚回去大营,就有校尉来报,钦差大人杨凌亲临军营,要李森回来后立即去见。李凌听了心中一凛。连忙整整狼狈的军容,急忙赶往帅帐。

    自剿叛以来,李森挑营拔寨,势如破竹,还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窝囊仗,就连险要无比的铜锣岭,他按照杨凌的轻骑深入,回马拔钉之计,也轻而易举地拿了下来,可是在这都都寨,集合了全部的精锐兵马,不但寸步难进,而且屡吃败仗,他还真有点愧见杨凌。

    李森匆匆回到帅帐,唱名报进道:“大人,李森告进!”

    “快请进来”,杨凌和封参政、苏御使还有二王子正端详着沙盘,听到声音抬头说道。

    这本是李森的帅帐,不过此次巢匪平叛杨凌是节制三军的大帅,他是副帅,杨凌来了,他也得避席以让,统帅之权得移交杨凌,所以神色间丝毫不敢马虎。

    李森进了帅帐,单膝跪倒,抱拳过,愧然道:“大人,末将惭愧,集合五万大军,都都寨却久攻不下,有负大人所托。”

    杨凌若无其事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剿蛮战事,打了百余年,名将不知派了凡几,大军不知派了几万,要是都打胜仗,今天咱们也不用来这儿了。”

    他走过去扶起李森道:“起来吧,这都都寨的地形我和几位大人看了半天了,实在看不出都都寨比博望山、铜锣岭、凌宵城险要在哪儿。你在这儿打了十多天了,给我们介绍一下情况,六县之敌,如今不过龟缩在都都寨、九丝城两处而已,我就不信取之不下。”

    李森见杨凌轻描淡写,将他损兵折将地事一笔带过,心中感激莫名,他站起身来,先问道:“听大人的口气,凌宵城已经拿下了?”

    杨凌微笑道:“本官也是刚刚得到消息,宋总兵智取凌霄城,如今九丝城的一对翅膀已经折了一只,只待取下都都寨塌,本官就可以放心让大军长驱直入,直逼九丝城了。

    宋总兵那里的一万多兵马,本官没调他们过来,我已下令让他们在九丝城和都都寨之间的险隘关口筑堡设卡,切断彼此之间地联系,这都都寨,就要由我们来独自剿灭了。”

    李森听说与都都寨齐名的凌霄城已被宋小爱一介女流轻而易举地拿下。心中更增压力,也不禁斗志陡生,他走到沙盘前,长吸了口气,凛然道:“杨大人,各位大人。都都寨和铜锣岭、凌霄城等处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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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乍看起来不如以上几处险要,以上几处关隘皆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隘口,而都都寨没有。但是都都寨不同之处在于,它虽名为都都寨,其实并不是一座山寨,而是都掌蛮人颇为集中的许多山寨的集合。

    都都寨分为大都都、二都都直至五都都,这是都都寨地主体,五座山峰连绵起伏,中间有险峰有断崖有峡谷有沼泽有密林,处处可以设伏。处处皆有伏兵。

    包括它的外围,地形也是错综复杂,本官原想先剪除外围,一步一营向内收缩,奈何这里的地形根本不合适在其他各处围剿地方法。大人请看。都都寨的这一侧有蓝崖、洪崖鬼坡崖几处不可攀援的险要,旁边有阿儿寨等大大小小十几座山寨为唇齿。

    彼此之间既近且密,试图先夺任何一寨,都会受到其他各寨的援助,即便抢下一寨。我们也无法在蛮军日夜不停的袭扰下长久驻扎下去。如果分兵同时攻打各寨,却又恰好中了他们的计,一旦进入连绵不绝的山区。各种险要的地形全都变成了杀人的武器。我们在这里打了十多天,吃地就是这个亏。

    再看这边,有高寨、平寨、董木坝,东边有落豹寨,彼此互为犄角,攻击一则诸寨联动,分兵攻之则陷入丛林战,我军优势毫无挥地余地。

    南面,是鸡冠岭寨。也是都掌蛮的重要关隘,附近也有内官寨、钓猴寨。尤其是钓猴寨居于险崖之上,险不可攀,然后我军一旦攻打诸寨,他们却能轻易下山,利用对山中极为熟悉的特点,从各种莫名其妙的地方钻出来,袭击我军,令我军尾不能兼顾,处处皆有敌袭,处处皆有陷阱,人常说草木皆兵,这里可真的是草木皆兵了。”

    杨凌、朱让槿等人听地眉头越皱越大,脸色也不由凝重起来,难怪这里最难攻克,这里险要的地形层出不穷,蛮人的山寨又星罗棋布,简直是都掌蛮的大本营。

    可是越是这样这都都寨越得拿下来,否则其余诸县诸寨被克,根本直毫无作用,都掌蛮有此根据地,朝廷大军一走,很快便能死灰复燃,重新占据诸县为乱。

    李森也是越说越沉重,他指着东南道:“这里是轮缚囤,其山崛起数百丈,林木深密,垒石为城,树栅以守,大军寸进也要喋血成池。

    现在的情形就是,想剪其羽翼,办不到。同时下手,又会立即陷入深山密林之中,蛮军虽少,却能呼啸往来,纵跃如飞,或用机关、或有牛马,寻常地家什都可变成武器,令人防不胜防。”

    杨凌等人听罢默然不语,一时谁也没了主意,过了半晌,杨凌才道:“李大人在山东也曾剿过匪,战阵经验丰富,若依你之见,该当用什么办法打下都都寨?”

    李森想了想,在沙盘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儿,说道:“设碉堡、边墙,驻卫所屯兵,把这里团团围困起来,将他们禁锢其中,直至无可生存,拱手投降。”

    杨凌目光一凝道:“那要多少兵马?多少时间?多少钱粮?”

    李森不禁哑然。

    杨凌摇头道:“此地与山东地势不同,山高林密,纵然驻兵也难以将乱匪完全禁锢在山中,而且要将这群山围起,需要的兵马不只五万,所耗地钱粮蜀地税赋也承担不起,至于时间……”

    杨凌苦笑着指指沙盘道:“都掌蛮人的寨子就在山中,有地有粮,有飞禽野兽,溪流鱼蟹、野菜干果,如果长期围困,都掌蛮还没垮,朝廷却要被拖垮了。”

    李森脸上一红,忙道:“下官愚昧,拘泥不化,胡乱引用他处经验。”

    朱让槿看着沙盘,忽然说道:“平川用水,山中用火,大人剿灭蛮人村寨,大多取火攻,则一切蛮人伎俩皆不堪一击,为什么在此处不以火攻呢?”

    杨凌摇头笑道:“二王子岂不闻玩火**?”

    朱让槿和封大人诧然相顾。不解其中之意。

    李森忙解释王子、封大人,你们有所不知,这都都寨处处山林,包括都掌蛮人地村寨、栅栏皆为木制不假,可是一则村寨过于分散,二则各处林木难免有沼泽、峡谷、断崖隔开。所以如果自一处放火,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如果处处放火……”

    他脸有惊容地指了指沙盘,说道:“内中村寨塌近万人,虽说皆依附叛匪必人人可杀。而且……这五都都山连着周围无数山脉,处处放火,火势难以控制,真个烧将起来,万一就此蔓延开去,无数生灵涂炭。兹事体大,恐怕就是当今圣上在此,也不敢为了小小都掌蛮下此决心。”

    朱让槿等人这才知道其中缘由,一时也都无话可说了。

    杨凌蹙眉半晌,心中苦无计策。只好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大家先歇了吧,待我们再了解一下周围情形,然后继续计议,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可想的。”

    众人默默地拱了拱手,一一告辞离去。李森见杨凌眉宇间一片萧索,此时没有兴致谈话。便也施礼退下。

    杨凌在空荡荡的帅帐中坐下,忽地想到:“如果韵儿在这,她会不会有什么好办法?”

    这个念头一涌上来,杨凌立即哑然失笑:“这还用问么?那个丫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果是她在这儿,眼见自已的人损失惨重,早就一把火烧将起来。至于后患……”

    杨凌叹了口气:“哪会有后患?若今日的主帅是成绮韵,那么最后一定会查明:纵火地人就是被烧死地人。这些法子自已又何尝不知。只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行事总得求个心安理得吧……”

    ******

    鄢高才由于安排新攻下的山寨官吏,和给应召而来的无地农民划拨田产,晚到了半天,到了夜间赶到大寨,此时天上阴云密布,不见星月,几个兵丁打着灯笼火把将他护进军营。不料鄢高才刚一进大营,就看见一个黑影在黑漆漆的夜色里转圈儿,两人碰个正着,一瞧那人,正是都指挥李森,鄢高才忙上去见礼。

    他现在名义上虽然仍是小小的县令,可是实际权力早就连知州都远远不如了,任命他为节制叙州军政律学司各个衙门的巡抚大人,只是时间问题,杨凌的奏章已经送进京去了,这种事皇上没个不准的道理。

    所以李森也极客气地回礼攀谈了一番,鄢高才问明了今日众官员议事的经过,想了想,问道:“我不懂兵,大人直截了当地说,是不是要取都都寨,只能急攻,不能缓攻,要想急攻,蛮人占据地地利抵得十万大军,非我军人力和武器所能抗衡,只能借助五行之力,天地之威?”

    李森倒也干脆,点点头苦笑道:“对了,目前要想急攻,非得请火德星君帮忙不可,可山中生灵上万,这么做实在有干天和,如果火势蔓延,更是天大的灾祸,谁也不敢拿这个主意呀。”

    鄢高才瞪眼道:“若不如此,剿叛之举又得如昔年一样,大军拖上三四年,拖的兵困马乏,不了了之,周围诸县刚刚改土归流,等蛮人一出山,一切恢复旧模样,过上几年,再大打一仗,如此反复,循环往复了?”

    李森一摊手道:“鄢大人有何高见?”

    鄢高才一撸袖子,说道:“高见倒是没有,我去见大人!”说完问清杨凌的住处,大步流星地去了。

    杨凌正在帐中闭目盘算都都寨的棘手之事,忽地房门叩响,一人道:“大人,鄢高才求见。”

    凌睁开眼。从椅上坐起,忙道:“快请。”

    鄢高才进帐,向杨凌施礼道:“下官见过大人。”

    “不用客气,坐吧,来人,看客。”杨凌微笑着应了,摆手让他坐下,问道:“改土归流地事办的怎么样了?”

    鄢高才道:“叙州府高连、长宁、江安、纳溪六县地方,除了本县,皆在轰轰烈烈地改土归流。各府道无地的流民兴高彩烈,踊跃前来,对朝廷十分拥戴,此举既解决了其他地方流民骚乱的隐患,也为六县提供了足够的农户耕田就业,可谓即利于朝廷。又利于百姓。”

    凌听得欣然叫好。

    鄢高才话风一转道:“不过下官只恐这样大好局面,维持不了多久,朝廷取不下都都寨,便难以平息都掌蛮之乱。大军驻扎对峙,结局不过是重蹈以前官剿匪地覆辙。最终不了了之。

    蛮人出山,必重占鸡冠山、凌霄峰、铜锣岭、博望山等要隘,四出掳掠,半民半匪,使安份守已地百姓逃奔他乡。到那时。都掌蛮仍成四川心腹之患,而流落各地的百姓必对朝廷失望已极,朝廷威望扫地。他日再想改土归流,彻底解决叙州之事,难如登天。都掌蛮将成痼疾矣。”

    杨凌听了默然不语,半晌方悠悠一叹,捏着眉心道:“本官如骑虎背,进退不得,实在为难呀。”

    鄢高才肃然道:“大人,凌霄既破,我师据险。此天亡小丑之时。宜乘破竹之势,早收荡定之功。想那蛮人战士,不过数千之众,我师当数倍之,无不克者。攻险之道,必以奇胜,若不奋死出奇,欲以岁月取胜,军中一月当费几何?此自困之计。”

    杨凌默然良久,说道:“欲以奇胜,唯有火攻……”

    鄢高才立即拱手道:“大人高见!”

    杨凌翻了翻白眼,也拱了拱手,椰揄道:“先生高才!火势一旦蔓延,将祸及天下无数生灵,先生何以教我?”

    鄢高才眼珠转了转,说道:“下官在治下,因县中百姓大多居于林多茂密之地,为防火害,居处距林十余丈内,必将草木清除干净。山火强大,非灶火可比,但是若清出三十丈地空地,才着官兵看守,随时扑灭零弱火星,何虑火势蔓延?”

    杨凌一怔:“防火带?这方法倒是可行,反正大火不灭,处处硝烟弥漫,朝廷的大军是无法进入都都寨的,让他们暂在外围当当消防队员,这活儿一定能够胜任。”

    他转念一想,又犹豫道:“鄢大人,山中的叛匪不是流寇,而是本地山民作乱,他们亦匪亦民,其中尚有不少妇孺,在这里纵火,比不得博望山、铜锣岭,恐怕…怕会伤及无辜。”

    鄢高才肃然道:“大人,山中的人再无辜,比得上山外的人无辜么?比得上死伤的士兵无辜么?现在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此事,使得此地长治久安,将贻害绵绵,将来的人不无辜么?”

    鄢高才起身深施一礼,慷慨激昂地道:“大人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对大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大人一定要听听我这一番肺腑之言。

    大人啊,下官以为,只有不在其位、不负其责地人,才会冷眼旁观,轻描淡写地大谈慈悲,故示他地宽宏大方,这种清谈闲人的鬼话,纯属放闲屁、放狗屁,大大的臭狗屁!”

    鄢高才脸孔涨红,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为官任上饱受压制限制,让他寸步难行,官面上又道貌岸然时时督促他勤政爱民、多出政绩的言官老大人们。

    他愤愤然地扬手道:“但身负其责地人,却要通盘考虑,不但要虑及一地,还要纵观全局。不但要虑及一时,还要虑及长远。人说旁观者清,我说是旁观者轻,一身轻松,不负其责,讲话只凭一时好恶喜怒。

    大人是行道者,道路是难行易行,是有坑有石,自然心中有数,何必在乎路旁闲人谈辞?窃以为,国家大政,能以仁行宽政安抚地。当施行仁政,其次莫如猛火。

    人人都知道火炙肤痛,所以人人自幼就怕火,知道避火防火,小心不去玩火,所以烧死的人就不多。

    水性懦弱温和。人人都觉得绿水温柔,可爱可近,偏偏死在水中的人就多了。

    宽大未必是善事,有时施以严政,正是为了更大范围的宽大、更加久远地宽大,大人!”

    杨凌霍然一惊:乱世用重典,记得那一朝开国之初,禁烟禁妓禁匪,雷厉风行,亦是重典。其中未尝没有罪不致死的,可是这种重典错了么?没有!若非如此,怎能迅做到宇内一清,国家安定?

    妇人之仁,得到地只是自已个人地赞誉。绥靖软弱,只会留下无穷的隐患,带给更多百姓无尽的痛苦,甚至酝酿出更大的祸患。

    他霍地站起身来,走到帐口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天上无星无月,风已起了,盘旋着。眼看大雨将来,杨凌的双手渐渐紧攥起来。

    鄢高才走到他身后,兜头一揖道:“君子为国,务强其根本,振其纲纪,厚集而拊循之,勿使有衅。若有祸乱,乘其微细,当急扑灭之。虽手段狠厉而不惜,否则祸患滋蔓,延及深广,为小善而酿大恶。”

    杨凌听了,良久良久,忽地举手缓缓一招,轻声道:“就算是漫天甘霖,也要伴着雷霆落下,是这个理儿吗?”

    鄢高才喜动颜色,应声答道:“正是,手执修罗刀,法场证菩提!”

    凌眉尖一挑,断然道:天既要我来做这个刽子手,我便手提屠刀,站在法场,来求证这菩提大道吧。”

    恰在此时,一道电光闪了两闪,随后殷殷沉雷从天际滚滚压来,如同战鼓阵阵,风亦萧萧旋旋。

    鄢高才抚掌笑道:“心中有佛雷霆手,怒目金刚菩萨道。我佛有观音渡世,亦有不动明王的万钧雷霆。大人这一道霹雳,也是大慈悲!”

    “咔嚓嚓!”又是一声撼天雷,久旱甘霖终于滂沱而下……

    ******

    官兵的攻势停止了。

    连着三天大雨,都都寨内泥泞难行,湿滑处处,原来的潺潺小溪,更是变成了怒吼地水牛。这种险恶的天气,纵是本地的山民,轻易也不出外行走,一个不小心,就难免要坠入峡谷、陷入泥沼,或被突然改道的洪水卷走。

    所以蛮人几乎连警卫也不必派,根本不必担心会有明军进山围剿。

    利用这三天时间,杨凌足不出户,和封大人、二王子、鄢高才等人,又召集了李森、李泽、焦贵等参战将领,回顾十多天来种种失败的战策,分析各处山寨攻守之势地优劣,商讨应对的办法。

    三日之后,雨住风停,艳阳当空,明军也开始行动了。

    一队队官兵绕山行走,开始在各处出入都都寨的要隘口外驻兵设寨,筑墙筑堡,作出要长期围困的姿态。同时,鄢高才和本地县治衙门的官员、衙役,并动员一些士绅、读书人,向附近村寨各族百姓宣传蛮人欺压良善、为祸地方,不循王法地种种罪行。

    这里是都掌蛮的大本营,同其他诸县还有不同。这些村民在本地都是弱势一族,平时饱受欺压,既不敢言也不敢怒,对官府的宣传自然人心所向,深深赞同。

    只是他们毕竟居此多年,担心朝廷这一次最终又会不了了之,到时蛮人出山报复,受苦地还是他们。所以除了一小部分无家无业、无所顾忌的百姓敢公开站出来,大部分百姓仍在观望当中,不过明里暗里,对于官兵的帮助,却多了起来。

    柳彪也率人秘密赶到都都寨,一边派出小股精明探马,进山探察暴雨山洪后的道路、山寨情形。同时走访附近村落,打听与都掌蛮人关系密切地人,和留在山外的都掌蛮人中,对官府比较顺从、和善的百姓。

    待情形摸的明白,鄢高才等人便携礼物登门,对这些和都掌蛮人关系较好的郎中、皮匠、裁缝和其他氏族地酋长、以及蛮族地温良百姓逐一拜访。一边大谈官兵威势,尤其将主帅杨凌在各地立下的战功又夸大了十倍,反复灌输给这些人听,劝他们进山说服关系相好的朋友、亲人出山投降。

    这些村民有些一辈子就没离开过家门方圆十里的范围,大字一个不识,见识更是完全谈不上,只听的目瞪口呆,待衙门的人一走,就算户主不说,老婆孩子也早把官府说的话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说给村民们听,经过反复加工锤炼,村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

    都掌蛮这次一定是要败了。人家朝廷大军的主帅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乃是诸葛孔明转世,要不然咋敢领着五万人就敢攻打都都寨呢?什么?前些日子咋打了败仗?那是因为杨钦差还没来呢。孔明先生没来之前,蜀军也一样老打败仗!

    于是,鄢高才等人撒下的病毒产生了各种本地化变种版本,传到后来,连山精木魈都跑到杨凌的传说中客串去了。可别小看了这种谣言,放在现代,在偏远地农村。这种神神鬼鬼的传说还具有极大的影响力,更遑论那时的都掌蛮山区了。

    这一来附近村寨中敢于暗中捣乱的少了,公开支持地多了,声势舆论传进山去,或多或少地影响了都掌蛮部落,同时也坚定了山外诸镇、诸村对于朝廷的信心。

    这个时候,鄢高才等人开始专门拜访那些蛮人山寨头人们有种种密切关系的百姓了,有了以上心理攻势的基础,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吓之以威、诱之心利、封之以官。这些人纷纷中弹,“牺牲”在鄢高才等鼓舌如簧的官吏们手中。

    官吏们留下丝绸财帛,各色礼物,客客气气地告辞离去。他们前脚刚刚出了篱笆门,这些百姓就扛包背篓,跟赶集似地进山窜门子、走亲戚了。

    上兵伐谋,这些人争先恐后跑进山去招降许愿,不管成不成的,都起到了离间、分化、瓦解的作用,使各山寨之间彼此不相信任,甚至产生内乱。

    都都寨山高林密,处处险要,就是倚仗这些部落间合纵如一地配合协同,才打的官兵屡屡大败,如果他们之间起了嫌隙,待至大火烧山之时,官兵就能趁乱取利,一鼓歼之,尽除后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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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都都山蛮人头领阿黑很快现了这种异动,他立即下令所有山寨禁止亲友探山,违者一律处死,又经过查问,知道野鸡寨寨塌主瓦九曾当众过牢骚,埋怨是阿氏大族长太过嚣张,掳掠州县,才给都都寨惹来大麻烦,便假意请他上大都都山喝酒,然后一刀砍了他的脑袋,派了自已的侄子阿桂去接管野鸡寨,这才暂时稳住了局面。

    但是此时人心浮动,一经动摇很难安定下来,蛮人又不擅稳定军心,只知以酷严的族规严惩不贷,反而激起了一些族人的暗暗反对,趁夜偷偷溜出山去的人越来越多。

    阿黑无奈,只好全力收缩各寨兵马,弃了许多寨子,将兵力全部陈设于都都山五大峰之间和前后险要山隘,以求倚仗天险,和明军持久作战,直至把官兵拖垮,那时这里便又是他阿氏称王了。

    李森军中这段时间也在大整顿,这段时间作战有功者奖有勇者赏有伤者抚有亡者恤,而军中确有少部分畏战怕死,每次作战都畏缩于后虚张声势,根本怯于交锋的老兵油子,被愤愤不平的士卒指认出来,一经确定立即斩。

    赏罚分明,使军队士气军心,虽经挫败而不散。这段期间,官兵探察了都都寨附近地形,对于有可能导致火势蔓延地地区进行了处理,有的借助沼泽、山脊等天然地形简单处理进行隔蔽,有的林木过密,连绵不断的就在中间破开一道数十丈的隔离带,同时驻兵看守。一切准备就绪。大战在即了。

    杨凌周围皆是戎装整齐地将领,一个个凝神听着他详细的作战部署,杨凌对各部需要执行的任务部署完毕,说道:“此次分兵合围,务求一战而毕。叛匪所仗者,天地之险。火势一起,天险不足为凭,但山中还有沼泽、溪流,山洞地**,而且有些山岭不生寸草,蛮人熟识地形,必会避险自救,同时反扑,所以各部仍不可大意。”

    他点了点都都寨的沙盘,说道:“此次作战。正面猛攻、佯攻,两翼配合逼近,主攻方向在五都都,由本官亲自督进,先易后难。最后再取大都都山。”

    焦贵吃惊地道:“大人,五都都山是阿黑胞弟阿当严守,山下有道蛤蟆岭,那山盘旋耸峙,如蛤蟆蹲伏。山是磐石堆垒而成的险峰,孤山峭壁间,还有一道山瀑如练。奇险无比,我们数次攻山,都没有选择那里,便是为此。蛤蟆岭不畏火攻,要取下来唯有硬攻一途,太过凶险了。”

    李森也神色凝重地道:“大人,蛤蟆岭是阿当的妹婿刘浪把守。此人原是保宁卫所官兵,因上官巧取豪夺,强买了他家田地。气得老父一病身亡,这人杀官造反,逃入山林之中,后来投*了都掌蛮人。

    此人一身武艺,凶悍勇猛,在蛮人山寨中也是数一数二地好汉。阿当十分赏识他,还把妹子嫁给了他,现在他是阿当手下第一大将,是他的心腹。有此人守在蛤蟆岭这道险隘上,五都都虽是群山中最矮的一座,怕是也最难攻取。大人如果决意以五都都寨为突破口,那么末将请为先锋。”

    朱让槿一听急劝道:“大人,你统帅全军,责任重大,不可轻易涉险,我们是否另先一处为主攻方向?”

    杨凌淡淡地道:“五都都寨虽在阿当手中,这只蛤蟆,却已被本官拿下了。”

    众官员大吃一惊,互相以目询问,却都不知是谁出的兵,竟然悄无声息地取下了蛤蟆岭,不但众人中无一人听到风声,显然都掌蛮人也毫不知情,迄今没有派人夺回此关,这人的本事也太大了吧?众人都暗暗吃惊,唯有鄢高才含笑不语。

    封参政欣然道:“大人好沉得住气,出兵在即,才说出这样的好消息,不知是哪位将军如此神勇,立此先功?”

    杨凌哈哈笑道:“此人就在我帐中,吉老司,请出来吧。”

    后边门帘儿一掀,人还没进来,先是稀哩哗啦一阵响,有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慢慢走了进来,这人长长的头全都白了,披散着映着一张苍白枯瘦的脸,大白天的叫人看见都不由心生寒意。

    他身上穿着蓑衣,下身穿着蓑裤,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打渔地,只是那一头白有点诡异。此人踝间、手上,腰畔都有铜铃,走动起来到处乱响,声音交错杂乱,听的人心烦。

    有的官员恍然低呼起来:“老司,原来是苗家老司。”他们声音不大,也就身边的人听得到。原来这位吉老司并非他的本名,老司是当地称呼苗家巫师地称呼。

    杨凌笑道:“吉老司时常行走于都都寨中采摘草药,为山里的人祛病驱邪,甚受敬重。”

    朱让槿目瞪口呆,拉拉杨凌的袖子,低声道:“大人要用巫师来攻打蛤蟆岩不成?”

    杨凌失笑道:“当然不是。蒙老先生慨然帮忙,从中牵线搭桥,来往说和,如今刘浪已经投*本官,答应作为内应,此关如何险要,都不妨事了。”

    焦贵不敢置信地道:“大人竟能说服刘浪反水?”

    杨凌哈哈笑道:“这有何难?一顶乌纱,两顷土地,三千两白银,刘浪的蛤蟆岭便成了本官的踏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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