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关于东海的会议,本来只是召集内阁大学士并皇帝、兵部尚书会议,但操作起来以后,涉及的人却渐渐多了,但觉这个不来不妥,那个不到不行——此因大明已是一集体**之朝廷,非一夫所能独裁也。最后定下参加人员:一是皇帝,二是徐阶、欧阳德、高拱、李彦直、张居正五个内阁大学士,三是六部尚书,四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杨博、右都御使王崇古,因此事涉及军事、外交、财政,所以兵部左侍郎谭纶、礼部左侍郎赵文华、户部左侍郎魏良弼也都得与会。最后还有一个,就是恰好入京述职的大将戚继光——因戚继光也打过海战,让他与会可以提供战略参谋。

    这十八个人除皇帝之外,无论资历、威望还是能耐,当真个个都非同小可,每一个人的履历都有可圈可点之处,李彦直定京师、平胡氤、纵横万里、扫荡**,可依然无法以一己之气势压住这些人。

    推动这份参与者名单出炉的欧阳德见此次廷议能够顺利举行,心中一松,廷议之前暗中来见徐阶,道:“这次当能叫镇海公消停消停了吧。”不料徐阶却微微摇头道:“未必。”欧阳德便知徐阶也没十足把握,心一沉,有了决定:“若是如此,阁老你可莫轻易动言,居中持衡便是,有什么话待我来开口。”

    这句话的意思是让徐阶不要表明立场。徐阶若不表明立场,以他辅地地位在此次廷议中便立于居中判断的位置。这便立于不败之地,欧阳德是顾虑着万一李彦直不按道理出牌,使横手力压群臣,万一己方抵挡不住,那时徐阶若已表明立场也被牵扯了进来。不免就一败涂地,但要是由自己出头,万一有事也能保住徐阶,以图将来能牵制李彦直。

    到了他们这个层面,有些话点到即止,也不用都讲得太过明白。徐阶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就算同意了。

    “宣皇上口谕,召廷议诸大臣上殿陛见——”

    如今皇帝早被架空,但按照规矩,廷议时仍是以皇帝召见地形式进行,而非由臣子推动——这一形式的存在,便是君权至上仍然占有名义上合法性的体现。

    朱载高坐在龙椅上。因是重要廷议,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身边只剩下冯保一个太监,门外大臣鱼贯而入。第一对进来的,左边是徐阶。右边是李彦直,跟着欧阳德、高拱、张居正、方钝、张经、杨博等鱼贯而入。到了殿上立定,冯保便宣:“赐座!”

    便有小太监搬出五张椅子放到五个内阁大学士身后。跟着退去。

    可别小看了赐坐这个细节,要知唐代以前,三公坐而论道,宰相还可以坐着和皇帝说话,五代以后,相权日黜,在皇帝面前宰相连坐着说话的权利都没了,一坐一站,站着说话者在心理上便自然而然矮了一等,君相之间地关系便判若天地,连有限的对等讨论都没法进行了。

    直到徐阶秉政以后,宰相坐论的规矩才又回来了。

    朱载虽然坐在上头。五个大学士坐在下。但他却觉得自己被压得死死地。别说阁臣。就是站在那里地杨博、王崇古、谭纶等人也都仿佛有一股气散开来。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朱载很不自在地耸动了一下身子。仿佛是在挣扎。咽下一口口水。努力道:“众卿家。此次会议。所为何来?”

    这开场白叫明知故问。礼部尚书陈以勤便出列奏道:“启禀圣上。今有日本国派使者前来。言及其国内变故。却是我天朝有一流民名曰破山。流窜至彼国。纠结在日华人。占城据地。拥有其九州岛。又跨有其本州岛之西部、四国岛之大半。又纵容海盗。劫掠商旅。日本国之诸侯不堪其扰。乃联军西进。攻打破山。至于九州。其国内政。本与我天朝无关。只为破山麾下。多是我天朝东渡之子民。战事一起。华人颇受其苦。是故北海都指挥使王牧民出兵对马岛。勒令其休战言和。如今日本派遣使者前来。陈明此事。卑躬敬词。自陈所欲灭者乃是破山。非针对华民百姓而来。望天朝以大国之怀。遵我太祖皇帝不征之制。容其杀贼除患。”

    这段话又长又文。其实就一个意思:日本方面希望大明不要干涉他们地“内政”。并向大明保证他们只是打击破山。并不针对华人。

    朱载哦了一声。说:“听说那个破山。与当初冒犯先皇地王直乃是同党?”

    自李彦直开海以来。朝廷士大夫和海外地利益关系日益紧密。这些年培养下来。个个都不是当年地井底之蛙了。于海外形势多有了解。均知破山当年曾派一个叫“岸本信如斋”地和尚来和王直勾结。据说出兵北京地事情就是那岸本信如斋所建地策略——至于有谣传说那岸本信如斋就是如今海军都督府里地重臣商行建。大家就都自觉地认为不足采信君臣大多知道。陈以勤禀便道:“确实有此一说。”皇帝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但他这么一问。底下地大臣便都猜到了他地态度!这些人能做到宰相、副宰相以及尚书侍郎。于“揣摩上意”这一环本事自然精之又精。若朱载是一个实权在握地皇帝。他这么放出风声来。大臣们当场就会群起大骂破山了。如此则这次会议便可结束了。

    但这时朱载暗示完以后。群臣却都呆若木鸡。好像没听见。这个看看李哲。那个看看徐阶。都不说话。朱载坐在上头。暗中恼恨。却也无可奈何。

    徐阶稍稍转过身来,面对众人道:“大家就议一议

    但一干人还是欲言又止,徐阶知道这样下去半天也没个屁放出来,就点名说:“礼部有何说法?”

    在座所有人除了皇帝之外都是老鸟。今天这场面谁都知道不寻常,徐阶让大家都说话,个个都不肯当出头鸟,就都不说话,这时点了名,陈以勤就不能不表态。只好由出列一步,说道:“倭人虽是蛮夷,但得我中华润泽垂千年,颇晓礼义,他们地陈奏,倒也合情合礼。”

    欧阳德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陈尚书是认为应该准其所奏了?”

    陈以勤道:“依礼,可以准。”

    朱载在上头听了,暗骂他老滑头,不过还好他说依礼可以准。那也算是为自己的立场添加了一点理论支撑。

    统筹礼部全局地礼部尚书说完话以后,就该轮到“术业有专攻”的礼部左侍郎赵文华。但他却低着头装傻——这时廷议地氛围还没打开,大人物们都还没表态呢。作为整个廷议级别最低的侍郎自然很难把握说话地分寸。

    看看又要冷场,李彦直也稍稍转过身子来。面对众人说:“兵部有什么意见?”

    兵部尚书张经向兵部左侍郎谭纶点了点头,示意他表意见,谭纶便踏出一步,这是一个有武者风范地文班大臣,腰杆挺得笔直,与赵文华那种文气十足的书生截然两样,他站出来以后,目不斜视,就道:“如今东海都指挥使吴平已经班师澎湖,北海都指挥使王牧民又正在釜山对马岛之间,海军都督府主力也已回到上海,若是动兵,有这三支舰队一齐出动,只要在日本那边占得一个立足点且保证补给无虞,就是荡平倭岛亦不在话下!”

    须知海军都督府主力以及东海、北海两军都是百战之师,不但兵力雄厚,而且装备精良,三支大军一起出动,若是沿海作战的话那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因此谭纶之言绝非大话。

    朱载一怔,道:“谭侍郎的意思是要打?”

    “启禀圣上,谭侍郎不是这意思。”张经道:“兵部的职责是统筹攻防战守,天子垂询,内阁有问,我兵部能回答的也只是:能战,或不能战,可胜,或不可胜。至于是否要打,便要看内阁定议

    他这话虽然是不偏不倚,貌似也有点滑头,不过告诉廷臣说要是打仗一定能赢,对所有人来说都有不小地鼓动。从来庙算战争,能否取胜都是左右“要不要打”最重要的考虑点,若是战则必胜,那么就算是一场“莫须有”的战争,打之又何妨?相反,要是胜算不高,则就算战争再怎么迫切也要设法避免。

    众臣正想:“兵部这么说,那多半是偏向于开战了。”兵者国家大事,最是凶险难测,就算是强弱悬殊的战争,若要想说“没把握”,都不会找不出理由来的。

    不料张经忽而又道:“谭侍郎说若是开战,胜算甚大,但那也是就没有意外的情况而言。此战成败,尚有两点顾虑。”

    朱载忙问:“哪两点?”

    张经道:“第一是天意,海上往来,要看天气,当年蒙古征倭,就因一场海风无功而返。第二则是库财——这场仗要打下来,用钱便如流水,这就要看国库是否有钱支撑到最后,若是财用不足,则就算前线将士用命,也有半途而废之虑。”说到这里他看了张居正一眼。

    为何张经不看户部尚书赵贞吉,而望向张居正?因张居正乃是分管户部的内阁大学士。

    在内阁五个大学士里头,吊车尾地张居正资历最浅,虽然他和李彦直是同榜进士,但李彦直有实打实的军功摆在那里,张居正虽也有功劳,却多是辅助性,以此入阁其实有些勉强,就是部臣中也有不少人资格比他老,位望比他高,只因满朝皆知“他是李彦直的人”,所以谁也不敢小瞧于他。

    这时见张经把他推了出来。廷臣中地墙头草就都想:等张居正一表态,话就好说了。因张居正地态度,多半就是李彦直地态度。

    哪知张居正还没说话,户部尚书赵贞吉先站了出来,却只是回顾户部左侍郎魏良弼问:“如今太仓存银,尚有多少?预计明年结余。当有多少?”

    群臣见户部尚书居然抢大学士地话头,先是一奇,随即恍然。原来张居正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赵贞吉却是嘉靖二十年及的第,比张居正早了整整两届,大明官场资格老也压死人。张居正虽然入阁又兼管户部,但户部尚书赵贞吉却从来就看不起他,认为这小子是抱了李彦直地大腿才升得这么快,对他素来爱理不理。

    张居正却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微微一笑。

    魏良弼道:“太仓存银,尚有五十万两,因南洋平定以后。各处开销甚大,户部各司会记以后预计:明年非但没有结余,还得亏空三十万两。”顿了顿又道:“此外,因我们与佛郎机开战。估计明年从佛郎机流入的白银会暂时断绝,接下来几年。我们地银根怕会很紧。”

    开海以后,大明精英阶层对通货的认识有了很大的提高。这时已经自觉地意识到白银的流入对国家经济影响甚大的原理了。

    赵贞吉便转向天子奏道:“启禀圣上,如今太仓存银有五十万两。明年计算出入,估计还得亏空三十万两。且因与佛郎机开战,白银断流,接下来数年银根怕会很紧。”

    张经谭纶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兵事一动,所费动辄百万,五十万两存银实在太少,若再留出三十万以防明年之亏空,那就只剩下二十万两,二十万两白银济得甚事?

    皇帝更是忍不住道:“这么说来,这场仗是打不得

    群臣纷纷对视点头,便有窃窃之语言不知从何处冒出,左都御史杨博冷笑一声,压过了所有声音,道:“打仗打的是银子!太仓没钱,这仗当然打不得了!”

    在杨博之前,满朝公卿都没有一个敢正面表露自己地态度,礼部言礼,兵部言兵,户部说钱,都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万一情况不妙也可以推说:“下官只是依理直言。”

    只有杨博敢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他这一声冷笑,可把欧阳德给喜坏了!因杨博是一个极有力量的人,他的力量不是来自于他是左都御史,而是来自于他是杨博!

    当年严嵩权倾天下时,严世蕃左右朝政,把满天下的人都不放在眼内,唯对李彦直的岳父6炳与杨博二人青眼,号之为“三杰”,那意思是除了我严世蕃之外,满天下也就6炳杨博算是人物,余子碌碌,不足一提了。

    如今严氏已经倒台,6炳也已病死,大明朝廷是长江后浪淘前浪,都不知淘了几轮了,杨博却还好端端站在朝堂之上,身居高位,却谁也不买账!他和李彦直一般,曾今镇守边疆杀过敌,又和徐阶一般,在政务部门泡了几十年,虽不是大学士,却比大学士还狠,别说张居正这样的小辈,就算是当年地严嵩,如今的徐阶,也要让他三分。这满殿大臣,也只有他敢毫不顾忌李彦直的态度。

    户部一说没钱,兵部就没法打仗,礼部又说打仗干涉别国内政没合法性,再加上主管言官部门的杨博这么一表态,这事差不多就要定了!

    欧阳德心中一宽,忖道:“此事可以定调了!”又暗道:“李哲啊李哲,你在海上可以威风八面、独断专行,可这庙堂中事,就不是你能左右地了!”

    朱载站了起来,就要来个结案陈词,忽然李彦直咳嗽了一声,他一咳嗽,殿上所有人都是心里一沉,站起来一半的朱载也有些尴尬地又坐了回去。便听李彦直不急不缓,问礼部道:“倭奴这次只派了三个人来,对吧?”

    陈以勤一时犹豫,礼部左侍郎赵文华已经抢着答道:

    李彦直笑道:“派来了三个人就叫我百万雄师无法动弹,这笔买卖,倒也合算。”(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章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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