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樊令这个打手,再加上贾畅这个在市井中养出狡黠的少年,赵和觉得自己做足了准备,当下便纵马而行。

    然后就被军士拦了下来,若非有萧由给的令牌,少不得要被打棍子,连马都要被收走。

    此时咸阳城已经动员起来,街上到处都是军士巡逻,他们想要纵马而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也提了赵和一个醒,他没有直接前往萧由所说的华宣外宅,而是先折向北军。

    到了北军军营前,看到那边还是收募前来投军的民壮,只不过在那负责的人已经不是戚虎了。

    赵和上前打听了一声,戚虎已经与李果、俞龙一起移营出城,他们将在咸阳城外短暂休整,补足人手,备足武备,然后于六日后正式开拔。

    “我们去城外看看军营。”赵和有意扬声道:“正好也出去散散心!”

    三人骑马而行,贾畅马术不高,故此落在最后,过了会儿,赵和马稍缓,他才追上来。

    “有没有谁盯着我们?”赵和低声问道。

    “咱们骑马,要盯着我们的,除非也骑马。”贾畅嘀咕:“我说你是不是太小心了,那日被人盯过一次,现在看谁谁都盯你?”

    赵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而不语。

    他们当真先出了城,到了军营处转了转,只不过此处军营与咸阳城中的驻地不一样,这里营垒戒备森严,一切都以军制行事,因此他们根本不能靠近,就更别提上前询问戚虎等人了。

    在营外晃了好一会儿,赵和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才纵马疾驰,又奔回咸阳。

    这一次回了咸阳之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奔向安邑坊。

    安邑坊距离东市不远,相隔两个坊罢了,离国子监也近,华宣在外宅设在此处,正方便他往来。

    华宣的外宅不起眼,只是他租用的一处闲置民宅,周围的邻居与他都没有什么往来。

    “开门开门,里面有人吗?”到了门前,贾畅冲过去就把门敲得震天响,赵和伸手想要拦他,却没有拦住。

    赵和只能无奈地由着他行事。

    还别说,没一会儿宅子里传来声音:“谁啊,且稍候!”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听上去柔柔弱弱,带着一点异乡口音。赵和觉得这种口音有些熟,皱眉想了想,猛然惊觉,这不就是吴郡的口音么?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里面的人来到了屋后,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柔柔地说道:“我家官人不在家,家中只有小女子,不敢见外客,客人有什么吩咐,且请说与我听。”

    “让你开门你就开门,再不开门我可就踹了!”贾畅用公鸭嗓子喝斥,赵和过去一拍他的肩,将他拉到后边。

    “我的朋友不通礼数,让娘子受到惊吓,我替他赔罪了。”赵和在门前一拱手。

    里面的女子大约是通过门缝往外瞧了瞧,然后又柔声道:“不敢,不敢,请恕小女子眼拙,我家官人似乎并不认得公子……”

    “我不是什么公子,前些日子,你家官人还在咸阳令署救过我一回。”赵和抿着嘴,叹了口气:“你可能尚不知道,你家官人遭遇不幸,已经不在了。”

    里面传来咣当的一声响。

    此处是华宣外宅,华宣不过是偶尔来居住,里面又只有一个女子,消息十分闭塞,华宣死亡的消息,里面并不知道。

    “公……公子说笑了,我家官人好好的,怎么,怎么……公子定是认错人了!”里面女子道。

    赵和抬起头,看着门板:“我不知你家官人是否对你说过他的身份,但有一点,你想必是很明白的,他是吴郡人。”

    这一次里面的女子不再自欺,呜一声便哭了起来。

    “你家官人虽非位高权重,却也是名满天下之人,但他的死,却有些疑窦,因为他对我有过援手之情,所以我不忍见他不但身死,而且名裂,所以才来寻你。”赵和又道:“我能找到你,必是有些门路的,想来你也知道这个。”

    他说完之后,门后的哭声变小,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

    一个二十余岁的妇人出现在赵和面前。

    这女子衣着素雅,面容恬淡,眼睛微红,略含泪光,向赵和先是福了一福,又看了看樊令与贾畅,然后细声道:“既然如此,我身受官人恩情,又怎么能不顾他的身后之名呢,公子有什么疑惑,只管问我就是。”

    顿了一下,她又道:“只是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公子请留贵友在门前,你一人进来吧。”

    贾畅立刻摇头:“这可不成,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诳我兄弟进去,然后对他做些……”

    赵和把他的嘴堵住,轻轻推了他一把,然后向樊令使了个眼色。

    若是俞龙、李果和陈殇,定然会明白他的意思,但樊令则是满脸茫然:“喂,你冲我挤眉弄眼做什么,有话直说,我可不晓得你打什么主意!”

    赵和无奈:“在这守着,无论有谁来了,除非经过我的允许,都不得让他入内,门也不必关,只虚掩着就行!”

    虚掩着门,是为了防止里面出现意外,樊令来不及救援。这下樊令明白他的意思了,呸了一声:“也不见你读什么书,怎么和那些书生一般,说起话来七扭八拐,一点都不爽利。”

    赵和翻了他一眼,然后跟着那女子进了门。

    进门之后,迎面就是一阵凉意,赵和环顾小院,心里微微一动。

    这小院中凿了一座池子,而池子周围有花草树木,有假山奇石。一株素色的梅花,正从假山旁伸出枝条来,上面素花点点,令院子里充满了梅香。

    “这院子不错,素雅清幽,颇有江南之风。”赵和道。

    “官人与我都来自吴郡,他知晓我怀念家乡景色,这才耗费半生积蓄,做了这座小院。”那女子在前引路,闻得他的话语,细声细气地道:“旁人只知官人是个一本正经的儒学先生,却不知官人亦是腹有锦绣的骚人墨客。”

    “这么说来,夫人是知道令官人真实身份的?”

    “他向来坦荡,为何要对我隐瞒身份?”那女子道。

    赵和回忆起那天所见的华宣,若只以在咸阳令署时的他来看,说他坦荡倒不是谬赞。

    “不知夫人如何称呼?”赵和又问。

    那女子眼中又是盈盈含泪:“我倒是希望能成为他的夫人,只不过我身负贱籍,便是与他为妾尚且不够资格,何况是为夫人呢?”

    赵和愣住了。

    这女子谈吐不俗,风姿绰约,怎么看都不象是出身贱籍者。

    “呃……”一时之间,赵和不知该如何与这女子说话了。

    “时至此时,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家官人在国子监为祭酒多年,说到底,也是受我所累。”那女子道:“我终须要让世人知道,他是一个顶天立地有情有义的男子!”

    赵和没有接口,只听那女继续说下去。

    他们穿过小院,来到西侧廊前,此时太阳自东方升起,刚刚至三竿高度,阳光正好照在他们身上,给他们带来些许暖意。

    那女子怔怔望了一下池水,然后道:“我叫红绡,原本是礼仁坊红衣巷倦倚楼的当家红姑。”

    赵和又是一愕。

    所谓当家红姑,其实是咸阳城中妓院中头牌佳丽的别称,这女子竟然是出身于那种风尘之地,只从她的外表和打扮来看,根本瞧不出来。

    “但我也不是天生贱籍,先父名讳就不说了,十五年前……”

    赵和猛然站了起来,吓得红绡一跳,然后赵和又缓缓坐回长廊下的长椅上:“抱歉,长椅有些凉……请继续说下去。”

    他当然不是因为长椅发凉而起身,而是为红绡所说的“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家父任职咸阳,刚带家眷来此,便卷入逆太子案,不幸遇难,全家抄没,我以十四之龄,被投入官闾,身陷贱籍,自此做这倚门卖笑的勾当……后来官人来京,彼时他风华正貌,声名远扬,却不受赏识,因此于礼仁坊中遇到我。他怜悯我遭遇,为我多方奔走,以至于时人都笑他重色而忘义。先父的案子实在太大,故此他迟迟无法为我脱籍,直到后来,才想了办法,托了朝中某位大人物,将我放籍而出。他原想送我回吴郡,我想到回吴郡也是举目无亲,又感激他救我之情,自愿为婢,但这却又让他受了牵连,此后官职屡屡得不到升迁……”

    赵和听到的是一对不如意者相互在寒冬中取暖的故事。

    无论华宣在别人面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在这红绡的面前,他是一棵遮天大树,是冬日给她温暖的骄阳,是这池抚慰她伤心事的清水。

    她细细地说,赵和一直没有催促她。

    直到将华宣迫于无奈在此另辟别院安置于她的事情说完,红绡长长舒了口气,又向赵和行礼:“多谢公子,这些话在我心中憋郁甚久,今日能说与公子听,也算是了我一番心事。”

    赵和起身回礼:“我要向夫人请教事宜,在此倾听理所当然,夫人不以我突然上门为冒昧,愿意说与我听,我正求之不得。”

    红绡叹息了一声:“当初初遇官人时,他就如公子一般,谦逊多礼,善解人意……现在公子能否告诉我,我家官人是如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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