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八月,榆林道,盐州。

    盐州地处榆林道南部,西接灵州,东连夏宥,是大汉西北最主要的军事重镇之一。早在三十年前,朝廷就开始经营此地,在刘皇帝专心统一,无力西顾之时,盐州更是朝廷维护对西北统治、对党项诸胡监视最重要的支点。

    王彦升就曾坐镇此地长达十年,“啖耳将军”的名声至今流传当地,胡人闻之色变。由王彦升一手训练出的定边军,编制依旧保持着,兵员虽然换了几轮,但其精神与传统是保留下来了的。

    时下,由于李继迁的叛乱,党项离心,整个榆林都有些不稳,但盐州却始终安定,三千定边军显然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

    当然,都司对李逆的穷追猛打,以及至今为止平叛都以夏州兵马为主,未曾调用定边军,也是原因之一。

    三十年经营,朝廷对盐州的统治,还是很牢固的,当年强力推行的移民政策,其中有很大一批迁户,其目的地就是盐州。

    前前后后,盐州迁入的汉民,足有三千多户,这个数量,从整个移民体量来看,实在微不足道,但于一州而言,却实在不是一个小数字。朝廷对盐州的重视,可见一斑,有些边远州县,所得移民,多则千户,少则数百户,在整个榆林,也就夏州、灵州能稍微胜过盐州。

    加上一些流放的罪人,汉人遗民,以及这些年的自然增长,到开宝二十一年,盐州当地的汉人,已经突破六万口。

    再兼以境内的党项及诸胡,盐州人口,超过三十万,在偏僻的榆林,已经是个不小的成就了。这个人口规模,就是拿到人烟辐辏的中原地区,也是排得上号的,在榆林地区,就更显可贵了。

    当然,整个榆林道的人口分布,也基本围绕着夏、灵、盐、银、绥五州展开,而以整个榆林道来看,总人口却不足两百万,这还是在有朝廷移民实边的基础上。

    为此,榆林道曾经上朝廷请求,希望将南部的环、庆、延几州划归榆林治下,这一点朝廷不及表态,就引起了关内道的强烈反弹,最终不了了之。

    而从刘皇帝的想法,榆林道设置,目的有三,一是镇抚诸胡,二是拱卫秦陇,三则是提高行政效率,自然要轻装上阵,哪怕不考虑关内道的意见,也不可能同意扩大辖地。

    回到盐州,此地有着榆林乃至西北地区最显著的一些问题,胡汉杂居,民族矛盾,随着时间的流逝,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日益深重。

    盐州辖地,超过一万平方公里,这么大的地盘,哪怕有不少沙碛荒漠,但宜耕宜牧的也不少,供三十万人生存,是没有任何问题。

    更何况,以盐为名,因盐得利,作为西北最重要的青白盐产地,在过去的二十年中,经济繁荣,堪称榆林之最,比夏、灵二州也不差。

    但是,青白盐这个过去党项人最依赖的财源,被官府给掌控了,这是硬生生割党项人的肉,从供盐者,变成购盐者。

    即便后来朝廷开禁盐事,其中的利益,也被权贵及汉人商民占据,党项人根本难以从中分一杯羹,这也是党项人不满朝廷的根本原因之一,再没有比利益之争更为深重的矛盾。

    大量汉人的涌入,也从事实上压缩了党项人生存的土壤,比起那些摧毁党项传统的民族政策,此二者,才是榆林的根本民族矛盾。

    在榆林道,向来是一等官,二等汉,三等党项,四等杂胡,这是党项人眼中的阶级。但是实则在汉人眼中,党项人也只在诸胡之列,与那些杂胡并无异二。

    那些杂胡且不提了,当初党项势大时,他们就仰人鼻息,如今只是换了个主人罢了,二而大汉官府的统治下,他们的生存危机反而得到了缓解,至少,汉人能够提供的东西可比党项时期要富足多了。

    唯一尴尬,心理落差巨大的,也只有党项人了。当然,一些被强迫迁徙当地,流放的罪人,他们属于少数。

    盐州当地的党项人,以平夏诸部为主,辅以相当数量拓跋部属,当初李氏崛起,就是依靠这些东山部族联盟,哪怕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拓跋李氏在当地的党项人中,依旧残留着少许影响。

    当然,这份影响,是要结合当下的形势与环境来看的。事实上,当李继迁举叛的消息传来后,在盐州的党项人中,还是取得了一些反响的。

    李继迁打着党项独立复兴的旗号,对如今的党项人着实具备不小的诱惑力,而随着李氏全族被押到东京斩首之后,李继迁已经成为拓跋李氏最根红苗正的继承人。

    去年,因为李继迁叛,朝廷对拓跋李氏采取了堪称残酷的处置,其族众数百,被悉数捕捉,包括李继捧这个族长在内的李氏老老少少、嫡系旁出,悉数斩杀,只有少数人,见机迅速,隐姓埋名逃掉了。

    而行刑规模,比之大汉任何一次清理贪官污吏,都要来得庞大,当然,鲜血淋漓,影响深刻,是相似的。

    不这则消息传到榆林后,固然震慑了诸多蠢蠢欲动党项人,同样也引起了一些对拓跋李氏的同情,这份同情的背后,代表着对李继迁的支持。

    而在前不久,盐州的党项部民中,突然兴起了一则流言,朝廷打算把所有的党项人赶尽杀绝,这引起了恐慌,虽然由盐州官府,找了一些名高望重的族老出面,稍加安抚,但谣言的威力,就在于对人心的占领。

    如今在榆林,党项人对朝廷,已无多少信任可言,离心离德,也到了一个危险的边缘。因此,近半年的盐州,氛围也像夏银那边一样,诡谲中带着压抑。

    事实上,到此为止,榆林的上层人士都意识到了,榆林之乱,不在李继迁,而在党项。李继迁为何屡扑屡起,剿之不绝,哪怕遭受了两次惨败,仍旧在兴风作浪,症结还在那些与朝廷离心的党项部族。

    如果,党项人的问题不解决,那么即便消灭了一个李继迁,还会有另外一个冒头。更何况,如今这个李继迁,还顽强地坚持着。

    在今年六月的时候,有感处境艰难,反汉事业正经受着严重危机,为求破局,李继迁率领手下仅剩的六百余骑再度南下,袭扰夏州,攻打明堂川边的横山堡。

    由于夏州乃是汉军势力最强的地区,有不少部下反对此议,他们建议向北攻击丰州或者胜州,但被李继迁拒绝,决议要打夏州。

    李继迁心里也很清楚,他想要成事,能够依靠的,只有党项人,若不能把几十万党项部众发动起来,那他跳得再欢,也只是一小丑,对朝廷的打击,也只是隔靴掻痒。

    而经地斤泽被袭之后,不只叛军力量遭到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就是党项人的信心,也开始不足。

    在这种情况下,李继迁不得不冒险南下,他的目标,也不是要杀多少汉军,掠多少汉民,只是为了向夏州的党项人证明,他李继迁并没有被汉军消灭,他还在坚持抗汉大业。

    因此,横山堡一战,李继迁丢下了十几条性命后,便在紧随而来的围剿汉军抵达前,迅速北撤了。

    汉军并没有损失什么,横山堡甚至还因此获得了斩首十几余级的功劳,但是,兖国公王侁却有些恼羞成怒了。他如今,已经感受到越来越大的压力,刘皇帝目光,仿佛能穿越两千里直落他身上,让他不寒而栗。

    然而,虽然对叛军,每次都能战胜,前后也取得了不小的战果,但是,眼下的情况,却实在让王侁如鲠在喉,来自东京的谕令更让他如坐针毡。

    尤其,李继迁大胆的南下之行,更加证明了其有死灰复燃之态,为此,王侁又不得不调兵遣将,进行又一次围剿。

    眼下,整个榆林,除了远在北边丰胜,其余党项聚居的地方,都处在一种敏感紧张的氛围中,盐州这边亦然。

    不过,除了夏州那边,由王侁主持着对李逆的镇压,其余州县,都处在自守的状态中,各自弹压地方,安抚部民,对党项人的监视,也严密起来。

    以盐州为例,定边军取消休假,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其兵力,除了投放在盐池、州城之外,便是四处巡察。

    由于人手不足,甚至汉人与杂胡中征召了一批民兵,监视党项,用以维稳。这种区别的对待,太过明显了,如何感受不到。

    事实上,若是榆林所有的党项人,都是叛逆,都支持李继迁叛乱,那也是不可能。可以说,至少半数的人觉得与我无关,民族的利益虽然遭受了侵害,但绳索没有勒紧脖子之前,少有人会采取激烈的反抗手段。

    剩下的,即便有些同情者,愿意追随李继迁的也不多,真正的激进分子,只是少数。然而,在大环境下,一小部分人,却能挑动起集体的情绪。

    盐州的党项人日渐不稳,榆林道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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