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漫天大雪后,洛阳明显更冷了,北风呼啸,寒潮涌动,几乎把人的思想都冻结。潘美行走在宫道间,步伐稳健地朝垂拱殿而去,飘飞的白须与周遭的积雪相衬,身姿依旧挺拔,只是表情有些严肃,去见刘皇帝容不得丝毫的轻佻大意,还没到殿,已然调整好了情绪。
外面冰天雪地,殿中却还是温暖如春的,自隆冬以后,刘皇帝就基本宅在这暖室之中了,如非必要,很少外出,连殿门都不愿意多踏出,他对那酷寒天气,是越发忌惮了。
至殿前,请求觐见,经过通报,很快便得到刘皇帝召见的回应。殿内,刘皇帝正在研究地图,皇舆全图,不只是大汉,周边诸国部族,包括南洋、天竺、大食等海外国家势力,都有标记。
雍王一行出使还是很有意义的,更加全面、系统地提高了大汉对异域邦国的探索认知,如今,经过汇总整理,又有少府的制图能工巧施妙手,最终呈现在这张舆图上。
不论何时,刘皇帝身边挂着的,永远是大汉最权威、最全面、最详细的地图。此时,刘皇帝的注意力基本在两片区域,一南洋,二中亚,一个是盘中餐,一个则是直接冲突的对象。
以刘皇帝的眼光来看,这张地图仍旧很粗糙,比如南洋那些大岛的勾画,就有些抽象。但以当下制图技术与条件来说,这已经是这个时代制图巅峰了。
细节上或许有诸多错漏,但至少把当下主要的国家及势力都给探明里了。而在这张图上,能够直观地感受到,如今的大汉究竟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影响力又是何其广泛深远,这是一个足以让国人自豪,让人心潮澎湃的成就,刘皇帝也不例外。
然而,每观此图,短暂的激动过后,剩下的便只有茫然与疑虑了。前者在于,拔剑四顾,全无敌手,安西虽然战起,但刘皇帝还真没怎么将对方放在眼里。
后者则因为一个困扰了刘皇帝很多年的问题,国家是不是越大越好?这个问题,早在开宝北伐之后,刘皇帝便已经有所醒悟了。考虑到当下朝廷组织力与执行力,以及艰难的交通、落后的通讯条件,又坚持着集权,如此维系这庞大帝国,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是越发感到困难了。
那是一种抵达天花板,逼近极限的感觉,若欲强求,不是碰个头破血流,便是崩溃自乱。当初开宝北伐后,刘皇帝暂息扩张之心,停罢开边之志,想要修养生息,进行收缩战略,那也是无奈之举。
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大汉获得了差不多十年的和平发展时间,外无大战,内少乱事,那也是所谓“开宝盛世”最平静的一段时间。
然而近几年,情况显然又有所变化,或主动,或被动,纷乱不断,折腾不已。榆林叛乱,海外开拓,黑汗战争,诸边骚乱,十年休养生息的成果,不说被消耗一空,也差不多了。
若非自海外的无限掠夺中回了不少血,朝廷面临的问题就更严重了。而对海外的开拓,也不是毫无成本的,海军的建设,舰船建造、武器开发、人员俸禄、训练远航,小规模的冲突战争,等等,都是支出大头。
时至如今,帝国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马车,走在一条既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前人的足迹早已被覆盖,而前途如何、道路尽头是怎样的风景,谁也不知道。
有些时候,想起这些,刘皇帝甚至是惶恐的。政策调整,刘皇帝一直在做,但往往做得不彻底,船大难调头,而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就仿佛有什么意志在左右一般。
这一年中,吏治清理,风波闹得那般大,决心那般坚定,一副要杀尽天下贪官的样子,但一看势头不对,还不是果断改弦更张,也是刘皇帝那该死的危机感。
不动,只会眼瞧着弊症加剧、矛盾丛生,动又不能太狠,过刚则易折,大汉虽然强盛,但真不是能随便折腾的。当然,这也只是有为之君才能感受到的苦恼了。
“陛下!”入殿,见到微驼背,仰头望着舆图的刘皇帝,潘美恭敬地行礼。
闻声,刘皇帝再度从凝思之中回过神来,大概是太入迷了,表情一时没恢复过来。冷淡地看了潘美一眼,冲他摆了摆手,面容僵硬地对他道:“来得正好,卿也来看看这皇舆全图!”
“是!”潘美闻言,蹑步近前,仔细地观望了好一会儿,方才感慨道:“气派!如此辽阔版图,壮丽江山,自古而今,也唯有我大汉能做到了!”
对于潘美的感慨,刘皇帝没有太多欣喜的反应,想了想,道:“地大物博,人口殷实,固然值得欣喜,然而如何守住它?”
余光瞟了眼刘皇帝,潘美搞不懂刘皇帝的心思,更添几分谨慎,想了想,中规中矩地道:“回陛下,还需以贤臣良将以守之。”
“如此就够了吗?如此可以长治久安?”刘皇帝低声呢喃道,表情严峻,眉带忧思,眼神犹如哲人一般深邃......
若是换个文臣,听刘皇帝这么说,恐怕就又要引经据典,高谈圣人之道,阔论安邦之策。但潘美,没有贸然开言,对于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可不会乱说。
刘皇帝没有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很快收拾心情,脸色恢复正常,对着潘美笑道:“何事劳你这个枢相亲自来报?”
闻问,潘美立刻亲自呈上一道奏章,解释道:“陛下,安西来报,ysl贼军大部已然西撤,碎叶城平安无事,战事暂时平息!安西都督府,正在清理渗入腹心的贼军小股残寇,休整积蓄,以应对来战事!”
“碎叶水一战,终是把那些贼军打痛了吧!”闻言,刘皇帝轻笑道。
潘美沉默了下,道:“我军损失也不轻,碎叶水一战还是太冒险了,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既要御敌,又要保境,魏王殿下两者求全......”
潘美话只说一般,但刘皇帝已经听明白他的意思,显然对于两个多月前发生的碎叶水之战,潘美这个老帅是另有看法的。
当然,也就事后这么稍微表达一下见解罢了。不过,刘皇帝却多少能够理解刘旻的考虑,若是换作他,或许也会选择冒险,毕竟,刘旻如此举措的背后,显然是把安西当作他自己的地盘去经营了。
否则,守住一个碎叶城,以安西的实力,能有多大困难,只待朝廷援军赶到,抓住机会便能反推回去,甚至获取更大的战果。
“援军到何处了?”刘皇帝问道。
潘美答道:“高昌道已遣三千军入安西,枢密院自河西、秦陇地区抽调兵卒一万两千兵马,已入高昌境界,若欲支援安西参战,还需等来年开春,天气回暖之后!”
刘皇帝点了点头,终是忍不住叹道:“还是太远了!调兵遣将,时间都是以数月计,来回甚至以年计,这样的战争,耗费太大,得不偿失啊......”
对此,潘美也是默然,要打是刘皇帝的决定,如今又在心疼成本,那他们这些执行的臣僚,可就难受了。
“以你的经验判断,靠安西目前的实力,能够守住碎叶吗?”刘皇帝突然道。
潘美闻言稍愣,迅速盘算了下,拱手地道:“若敌军仅是目前表现出来的实力,以安西目前的军力,即便难以全面兼顾,稳守拒敌,是没有问题的!”
感受到潘美肯定的语气,刘皇帝沉吟几许,道:“暂时停止西北各道大规模动员,安西那边,告诉刘旻,朕不管他怎么打仗,但战略上先以防守为主。枢密院此后的调度安排,也以此为基础!”
“是!”潘美有些意外,但还是迅速应道。他听出来了,刘皇帝这是不打算在安西大打出手了,如此也好,要是征发个十万军西征,那也实在难抗......
潘美退下后,刘皇帝又望着舆图出神,每每这个时候,宰割天下、行分封事的念头便不断上脑,剪不断,掐不灭。
分封的利弊已无需多说了,即便有足够沉重的历史教训摆在面前,但轮到刘皇帝的时候,仍旧不可遏制地动了此念。
自然不是为了给儿子们一个基业,这种想法太可笑,真正的考虑,还是如何保障帝国基业能够更加长久地传承下去,以宗室皇子分戍四方,给朝廷构建一条牢固可靠的防护线,便成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
至于可能造成的后患,那便是将来的事情了。不需隐晦地说,作为一个几十年的专制皇帝,早已不把天下视为天下人的天下了,家天下就是家天下,这不为灵魂认知所左右,只关乎人性。
对刘皇帝而言,自己的儿子兄弟,总要比那些官僚要更可靠吧。不过,考虑到分封大概率带来的祸患,刘皇帝又始终犹豫着,像西晋那样滥封是不可能,思来想去,目光又落到大汉周围的那些边边角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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