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身体的缘故,开宝二十五年上计刘皇帝都没办法出席,只让太子刘旸出面,携中枢众臣与进京的各道高官要员进行会谈,听取述职,商讨国是。
对于大汉的官僚们而言,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以往,刘皇帝不论如何都要露个面,哪怕不参与实际讨论,也要针对一些事情,发表一番言论,传达圣训。
开宝二十五年,是唯一一次例外,可见那次摔倒,对刘皇帝而言,确实是一次重创。不过,即便没有刘皇帝出席,上计盛会的进行,也格外顺畅,在太子刘旸及一干宰臣的主持下,氛围比较和谐,少了刘皇帝出席时的压抑,但正事却一点都没落下。
这仿佛就意味着,大汉即便没有刘皇帝的领导,群臣没有刘皇帝的鞭策,也能稳步上前,刘皇帝对大汉似乎已经不像过去那般不可或缺……不管旁人怎么想,但安居垂拱殿养病的刘皇帝在听到上计各项会议进展情况之后,脑子里就始终盘旋着类似的念头,心中满是阴霾……
由于这是执行税改后的第一年,与以往不同,这一回诸道州主官基本都抵京与会。试点地区,需要向朝廷汇报进展,诉苦的诉苦,请功的请功。至于其余道州,也都看清了大势所趋,税改再难更张,自是抱着学习地态度,为治下税改做准备,说不准什么时候朝廷的诏令就来了,另外则是做好提前联络,为本道本州谋求些好处。
而与会众封疆大吏中,风云人物颇多,但最引人注目的,毫无疑问是京畿道布政使潘佑的,当然,职位上要加个前,潘佑调任剑南的风声早已传出,吏部的程序都走得差不多了,但在走完流程之前,潘佑仍旧代表京畿道出席会议,汇报他在京畿道改革的一切困难与成就,并对他一些富有争议的做法措施做阐明与解释。
……
高悬的春日释放着和煦的光芒,照耀着西京城,汤汤洛水反射出绚丽的光芒,水上千帆竟渡,夹岸垂柳依依,旅人如织,整个一片明媚和谐的光景。
潘佑在洛阳石井街道逛了许久,没有目的,只是信步而游,这样的闲适,对于潘使君而言,是极其难得的。
洛阳对潘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年轻的时候,志存高远,一心扑在国家大计上,忙着针砭时弊,为国建言献策略,根本顾不得欣赏洛阳风华。待外放之后,十数年宦海浮沉,辗转数道州,对于洛阳的印象也早已模糊,至少升迁京畿道,也只在述职之时,驻足片刻,但很快便匆匆上任去了……
似今日这般,静下心来,默默地观察着洛阳的市井街巷,还是头一次。当然,对于潘佑这样的人来说,是不可能单纯地出游散心的,游览地同时,还不忘观察着民生百态,士民生计如何,职吏办事如何,几乎是下意识地挑着刺,乃至把自己代入到洛阳府的位置上。
一直到游完整个西市大街,抬眼注意到那渐晚的时候,潘佑方想起一件要事,简单购买了一些竹工玩意儿作为礼物,匆匆北去。
浔阳侯府,高挂的牌匾,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显得熠熠生辉,抓人眼球。潘佑抬头仰望,只见笔走龙蛇,银钩铁画,要知道,这可是刘皇帝为了表示对赵普复相的支持,亲自题写的。
勤能补拙,练了几十年,刘皇帝的字,终于能够拿出来看了,虽然谈不上什么艺术,但也别具一股气韵,一笔一划都仿佛透着皇权的威严。刘皇帝的书法,师承自一代书法大家杨凝式,而杨老师傅在晚年之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教刘皇帝书法……
潘佑的思绪倒没飘那么远,只是想着,赵普召自己所谓何事,估计不是公事,该说的改报的,在此前各种正式、私下场合里,潘佑都已经做过。
而一想到事后的弯弯绕绕,潘佑便不禁感到头疼,琢磨了一阵,不再多想,整理衣冠,登门拜见。
府内,赵普早就等着了,只不过心情不甚好。赵老相公难得一个休沐假期,专门抽出来见潘佑,结果这潘丑竟然还敢迟到。不过,在堂间听完潘佑的解释,以及送的那些“礼物”,赵普也有些哭笑不得。
睁大老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潘佑几眼,丑还是那般丑,甚至更丑了,但那无辜的眼神,清亮的目光,让赵普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责难的话来,当然,赵普也忍不住怀疑,这厮究竟是一番赤忱之心,还是故作愚钝、不通情理,赵普是倾向于后者的。
看着潘佑,赵普把玩着刘皇帝赏赐的茶杯,以一种闲谈的语气道:“对于剑南道政事,可做好准备,有何想法?”
提到正事,潘佑气质陡然一改,一脸的严肃认真,思索几许,以一种慎重的语气答道:“对于剑南道,下官并不是太了解,一时不好妄下判断,还需到任成都,熟悉政事民情之后,再做区处。
不过,这两日,下官调阅了一些剑南籍策案档,稍有所得。西南诸道,首在剑南,天府之国,沃野千里,这些年对朝廷的供养,始终排在全国前列。
不过,三十年下来,剑南道也产生了一些弊病,尤其在土地及税收上,仅从籍册上,便可窥见诸多混乱与疏漏之处。
下官到任之后,除吏治之外,也将从税制着手,对土地、茶叶、丝绸、井盐这几项税收支柱进行整顿……”
一口的谦辞,但对自己到任后要做什么,潘佑是早已打好了腹稿,做好了定议。
对其考虑,赵普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而后捋须叹道:“你的眼光很是锐利,是看准了剑南积弊的要害之处啊!当初平蜀之时,虽然经过一轮清理,但遗毒犹深,延续下来,已然融入大汉,侵入肌骨。
过去的三十年,有一半多的时间,剑南的税赋征取是很重的,除了供养朝廷,还要支援山南、川东、黔中、云南几道。
再加上一些地方官员任意妄为、欺上虐下,川中百姓的生计很苦,即便经过朝廷后来的宽政及整治措施,也未有实质的改善。
到了成都,可不仅仅是吏治、税改的问题,那是要触及利益群体的根本,需要刮骨疗毒,既痛彻心扉,也将面临强大乃至疯狂的反扑,与之相比,你在京畿道面临的问题与困难,实则算不得什么。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赵普这番严重的描述,潘佑的神情也多了几分凝重,不过丑脸很快恢复从容,昂首慨然道:“陛下尝言,苟利国家,生死以赴,潘佑亦以此自勉!”
见潘佑这一副勇于任事的模样,赵普也不免心生感慨,抛开性格长相上的偏见,潘佑这样的人,确实值得敬佩,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为政风格,实在是不容易。
老眼中露出少许回忆之色后,赵普感慨道:“潘佑啊,你这个人可敬,也有些可怕。有的地方,老夫都大不如你啊!”
听赵普突然来这么一句感慨,潘佑有些吃惊,意外地看了赵普一眼,拱手道:“下官实不敢当,赵公之才,十倍于下官……”
赵普摆了摆手,道:“这无关于才干,在于操守!老夫为相二十载,两度拜相,也取得了不少成就,但是不论做何事,都是保留着一定余地,心存一定顾忌。所谓无欲则刚,对事对人,又有多少人能摒弃私心,大义为公?
就目前看来,你潘佑是做到了的,老夫不如!”
面对赵普的夸奖,潘佑没有喜悦抑或荣幸,只是低头沉吟,好一会儿,方才哭笑道:“下官鄙薄之资,当不得如此评价,只是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罢了!”
听其言,赵普笑了笑,转而以一种严肃的语气再问道:“京畿道的改革方入正轨,朝廷便将你调离,此番变动的蹊跷,朝中很多人都有所猜测,你可知其中缘由?”
闻问,潘佑默然许久,抬头叹道:“或是阳翟楚国公府下土地之事吧!”
“可曾后悔?”赵普问。
潘佑果断地摇摇头:“既然做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有些事,也必须有人做,税改的漏洞,必须弥补,否则我们呢这些人,做得这些努力,都将付诸流水。为此,哪怕声名尽毁,又有何惧,潘佑,问心无愧!”
“好个问心无愧!”赵普不禁抚掌赞叹。
“你这个人主意素来坚定,有些话,老夫本来想提醒你的,但如今看来,却是没有必要了!”赵普的双眼中流露出一抹复杂的情绪,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剑南的差事,绝不轻松,那是个是非之地,内外上下盯着的人很多,你要当心,善加珍重!”
说着,赵普枯瘦的手又从袖中拿出一本册子,递给潘佑:“这些是老夫当年在西南巡抚时的一些旧人,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变化不小,但勾注出来的,或许能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潘佑有些愕然地接过,回味了下,看着满脸平静的老相公,心中忽然涌现出强烈的感激情绪,郑重地弯腰一礼:“下官多谢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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