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华民国的时候,东北人可有个憨厚实惠劲了,邻里之间和睦相处从不你欺我诈。咱们破帽子沟的十几户人家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谁家要是有个大事小情,全屯子的人都过来帮忙。

    有一年咱家租地主张老二的四亩山坡地,秋后叫“黑瞎子”(黑熊)造害了一多半。“‘黑瞎子’捌苞米,掰一穗丢一穗”,这一点都不假。“黑瞎子”造害苞米可有两下子,进了苞米地连掰带踩,一直累得不行才挟着一穗回到山里。“黑瞎子”走后这片地的苞米只剩下满地棒子和东倒西歪的秆稞。

    有一天,两三只“黑瞎子”闯进咱家的苞米地,等屯里人知道后,赶到地边一看满地的青苞米棒子和横躺竖卧的秆稞。

    老爷子看到这情景心痛得直拍大腿,嘴里叨咕:“完啦,完啦!这来年可吃啥呀?”

    咱家小河对岸,有一户姓傅的人家,是满族人,属正黄旗。男的四十多岁,我管他叫大叔。大叔念过几天私塾,一说话文绉绉的,动不动就摆出一副清朝贵族的样子,没事唠嗑的时候总爱炫耀说:“咱家的老祖宗,那可不是吹,都是当官的。当今皇帝是咱本家,论辈分他得管我叫叔叔。咱那些老祖宗平日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逢年过节还要吃上一顿满汉全席——一百零八道大菜呀!不是我笑话你们,别说吃,恐怕你们连见都没见过!”

    别人问他:“那你吃过没?”

    他笑嘻嘻地说:“咱倒没吃过,不过咱爷爷吃过。”

    “连小孩都不愿听你瞎白唬,你以后可别丢人啦,从我嫁给你那天起,你不就是这副德行吗?”傅大婶在一旁接过茬说。

    傅大婶,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心人。屯里谁家要是有事,她是随叫随到,傅大叔说:“她是属穆桂英的,阵阵少不下。”

    傅大婶不但心肠热,人长得也挺漂亮。中等身材,白白胖胖的,一身更生布裤挂从来都洗得干干净净,圆圆的大脸,一笑俩酒窝,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就像会说话一样,叫屯里的三个光棍失魂落魄。他们说傅大婶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有事没事总好到她家串门,有话没话总逗着唠嗑。

    屯里的人告诉傅大婶:“你可得加点小心,这几个小子没安好心哪!”

    傅大婶说:“能咋地?乡里乡亲的,母狗不翘腚,伢狗不起身,咱不是那号人,他们还敢来硬的?”

    傅大婶知道咱家的苞米地叫黑瞎子造害了的事后,急得够呛,挨家找屯里的人说:“王井匠家来年的口粮可够呛,咱们屯里屯亲的住着不能看热闹,得帮他家一把。这样吧,苞米下地(收割)的时候我给他家十背筐,你们每家五背筐怎么样?”

    屯里的人都同意这么做。只有三个光棍来了歪主意跟傅大婶说:“要帮忙可以,我们不看王井匠的面子也得给你面子。不过有个条件,你得陪我们哥仨睡一觉。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每家给他二十筐苞米。”

    傅大婶眼珠子转了转说道:“不就是睡一觉吗,多大个事?不过你们得带点酒菜,咱们吃饱喝足了再睡觉,怎么样?”

    “真的假的?”他们哥仨一听可乐掂了馅。

    “那我逗你们玩哪,你们说话算数不?”

    “咱们也叫个爷们,说话能像养汉老婆似的翻来覆去?”

    “那好,咱就一言为定。”

    过了两天,这三个光棍到溪浪河镇赶了个集,买些鸡鸭鱼肉和烧酒乐呵呵地拿到傅大婶家。赶巧傅大叔领着孩子到东山里串门,傅大婶做好菜后,四个人高高兴兴吃了起来。

    三杯酒进肚,傅大婶说:“哥几个,难得今天咱们这么高兴,虽说我是个妇道人家,今天为了哥几个我也豁出去了。咱别搁这小酒盅,倒得费事扒拉的。我提议咱这回用大海碗喝,每人三大碗不够再添。”

    这三个人一听有点傻眼了,原来寻思喝点酒晕晕呼呼的借着酒劲能来点邪门,要不然屯里屯亲住着说个笑话倒可以,要来真的还真抹不开。不过这三大碗可把他们叫住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不敢表态。

    傅大婶看他们为难的样子,笑着说:“咋地哥们,三碗酒就叫住了,还想扯别的?我看拉倒算了!”说完就要下地。

    这三个人一看可着急了,一想就此拉倒,这酒菜不就白搭了?一着急就表态:“行,我们一个大老爷们还喝不过你一个老娘们,真不信那个劲的!”

    傅大婶一看说:“好,我先干为敬。”说完后倒了三大碗酒咕嘟咕嘟地喝进肚里。

    这三个人一看也不甘落后,每人喝了三大碗。这一下可来了热闹,只见这三个人,有的一头栽在桌子上,有的倒在了炕上,全都呼呼睡起了大觉。

    傍晚时分,傅大叔从东山里回来了,看到炕上躺着三个半死不活的醉汉,就问傅大婶是怎么回事。傅大婶把经过一学,把他的眼泪都乐出来了。

    待三个醉鬼醒了后,傅大叔对他们说:“怎么样,哥几个,上当了吧?我家这个老娘们是个酒坛子,平常喝个三斤两斤的都不带脸红的,你们哪是她的对手啊?”

    这三个人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事虽然没有干,但觉毕竟是睡了,到秋后乖乖地给咱家送了六十背筐苞米。

    转过年得亏乡亲们的帮忙,咱家才没有断顿。

    对于乡亲们的帮助,咱家是感恩不尽的,总想把乡亲们找来吃顿像样的饭。可是家太穷,租的四亩山坡地产量很低,一年下来去了给东家交租的,只能剩个口粮,碰到个灾荒年连口粮都不够。全家七口人的费用全指阿玛在外边给人家打井来维持,因此要想请全屯人大吃一顿简直就像做梦。一想到这件事,两个老人就唉声叹气:“不知啥时候能要上这个脸(面子)?”

    不知是老天爷被老两口的诚心所感动,还是碰巧运气好,有一天他们真的把这个脸圆上了。

    那是初秋三伏的一天中午,一头三百多斤的大野猪被东沟里两个打围的人撵蒙了。从咱家的后窗户跳进了屋里,这可真是件稀奇的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一来是那时候的生态没有受到破坏,山上的野猪成帮成群,被打围的人一撵就乱钻。咱家那时候住的两间草房,是原来两个跑山(挖药材)的人顺着山坡盖的。盖的时候后窗户离山坡不高,天长日久房子下沉,等咱家住的时候,后窗户和后山坡一平。为了防止雨水冲刷房子,阿玛在房后修了一道小土坝,在土坝上种了不少吊瓜。

    房子低矮潮湿,东倒西歪,随时都要倒塌。没办法,阿玛用树杈子把房墙四面支上,待吊瓜秧爬架时这树杈正好就成了吊瓜架。当瓜秧爬满房子后,夏天外边怎么热,屋里都是凉凉快快的。冷眼从屋后一看,还真看不出是一座房子,以为是个大瓜秧堆呢!这头野猪正是吃了这个亏。

    野猪跳到屋地后,往外跑却不容易了,在屋地下急得“咴咴”直叫,乱拱乱钻。两个打围的人追到跟前,从后窗伸进枪,一连几枪把野猪打死在屋里。

    老爷子这时正在南园子摘黄瓜,听到屋里枪响可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心想妈拉个巴子什么人敢跑到屋里来放枪,于是抄起一根棒子开门进了屋。

    两个打围的人正蹲在野猪旁估量有多少斤,看到老爷子进屋,急忙把事情的经过一学。

    老爷子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以前有个守株待兔的故事,以后我看你们俩也不用满山跑,呆在我家来个守屋待猪就行了!”

    “老爷子,别看你家的屋子不咋样,风水可好呀。这野猪进屋的事很少见,这是你家屋子招财呀,你家将来一定能大财!”

    “借你们的吉言shy;shy;——但愿吧,你们快把猪弄走吧!”

    “那不行!家有家规,行有行规,我们打围的人有见面劈一半的说道。这头野猪是在你家屋里打死的,我俩拿两条大腿就可以了,余下的全留给你。”

    “哪那成,我啥也没干。这是碰巧,我哪好意思要那么多?”

    打围的死活不干,没办法只好依了他们,他俩割下两条腿后便走了。

    他们走后,老爷子找来了杀猪的把野猪收拾妥当,请全屯的人吃了两天。

    破帽子沟的人和东北大山里的人一样,闲着的时候好聚在一起扯大栏,夏天聚在屯中的一棵大梨树下,冬天聚在咱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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