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十年五月二十八日,是大朝的日子。

    自五更更鼓响过,冷清寡静的京城突然喧闹起来,马蹄声、唱诺声、喝道声嘈嘈杂杂。在通往皇城的各条道路上,大大小小各色色样的马车一辆辆的匆忙闪过。

    因为皇帝的喜好问题,城内大大小小的轿行纷纷倒闭,取而代之的是各色各类的车马行。

    对于高品级的官员,朝廷为其配备专门的车马服务;而对于低品级的官员,他们可以享受一定额度的车马补贴,因此他们可以向各类车马行租赁马车,每到用车的时候,就比如大朝时节,车马行的车夫就会早早起身,在官员下处等候,将其送往皇城;当然如果有钱的话,车行还负责将他们送回来。

    在这个群臣赶往皇城的潮流中,却有数量辆马车逆流而行。

    这就是方孝孺一家,今天是方孝孺奉命离京的日子。

    圣旨只给了方孝孺一天的时间——次日上午辰时必须离京。

    ......

    赶车的车夫是个老手,马车走的很平稳,但晃晃悠悠在所难免,方孝孺靠在椅子上,闭上双眼,眉毛微微抖动,心绪难平。

    昨天的圣旨,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没有半点征召,直到此时此刻,方孝孺依然有些不敢相信。

    这三年来,方孝孺很少去太学,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詹事府。

    为了培养出优秀的储君,为了无愧于皇帝的托付,方孝孺自认为付出了全部的心力,三年来,他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太子所有的课业,他都要过目,都要检查一遍。如果是他擅长的,比如经史子集之类,他会细心摘录,精心作注,帮助太子节约时间,抓住重点;对于他不擅长的,比如军事、数学、物理等等科目,他会努力学习,悉心辅佐太子,甚至在某些科目上,他自认为已经超过了任课老师......

    只可惜,三年心力,形销骨立、鬓角斑白的自己,迎来的却是那么一份圣旨,甚至连面圣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方孝孺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能够想见,太子以后的学业必然更加偏重实用,偏重奇邪淫巧,而圣人的教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问,恐怕将会日渐式微了......

    唉!

    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可惜,自己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师——宋濂,昔日他老人家以古稀之年被流放茂州,中途病逝于夔州,此情此景,与昔日是那么的相似?

    认真算起来,自己其实还不如老师。

    自己只有四十八岁,还算壮年,竟然被流放异域,大海滔滔,崇山峻岭阻隔,今生还能再看到皇城帝阙,还能回到故乡,再见到白发苍苍的老母,以及相濡以沫半生的妻儿吗?

    想到这里,方孝孺心如刀绞,鼻子有些发酸。

    就在这时,方孝孺隐约听到身后马车中传来的呜咽声——应该是老妻和幼女在哭泣吧。

    长女雅芸十六岁,还没有许人,本来今年打算操办的,可惜现在,唉!

    次女雅茹只有十岁,倒是不用着急。

    想到女儿,方孝孺不由的抬起头,看了一眼两个儿子,长子中宪二十六岁,中了举人,但今天会试落榜;次子中愈二十二岁,只中了秀才,不过因为自己的缘故,二人都在国子监读书。

    “中宪,为父离京之后,你立刻护送你母亲和妹妹还乡,不得在京逗留,明白吗?”

    “儿子明白!”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方中宪脸色有些发白,但他对父亲一向恭谨,此刻也是如此。

    “对了,这三年你就在家里温习功课吧,为父与宁波府教授成大人是故交,他会照顾你的!”

    “谢谢父亲,儿子知道了!”

    “至于你,中愈,”

    方孝孺沉思了一会儿,道:“你也回宁波老家去吧,免得在京中招惹是非。”

    “不,我不回去,我要在京里学习!”

    “胡闹!”

    方孝孺大怒,但看到儿子倔强的眼神,不由的心软道:“为父知道你在想什么,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你如果不能考中进士,别想娶瞿家小姐!”

    “可是,可是,”

    方中愈着急的都结巴起来:“等考中进士,至少得三年啊!”

    “三年?”

    方孝孺的眼神突然变得迷离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要留在京中也可以,但你要记住,一定要专心学业,如果瞿家小姐看不到希望,她更不会等你的,你可明白?”

    “儿子明白,谢父亲!谢父亲!”

    方中宪高兴的差点跳起来,连连道谢。

    ......

    就在父子三人聊天的时候,车外传来了一声问询:“方管家,请问是方大人车驾吗?”

    “是的,请问您是?”

    是管家方德在回答,声音很恭敬。

    方孝孺有些纳闷,连忙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想要说话,却呆住了,来人竟然是一个锦衣卫。

    正在方孝孺发愣的时候,那名锦衣卫发现了方孝孺,连忙冲着他一抱拳:“方大人,鄙家主人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锦衣卫的口气虽然恭谨,却包含着一种颐指气使的味道在里面。

    “好的,上差请领路!”

    方孝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答应,旁边的两个儿子欲要说话,却被方孝孺严厉的眼色喝止。

    此刻天光已经大亮,金川门附近人来车往,甚是热闹。

    而方孝孺的马车跟着那名锦衣卫避开大路,沿着金水河边东行,大约半里多路,锦衣卫翻身下马,低声道:“方大人,请下车,我们到了!”

    方孝孺往河边望了一眼,不由的身子一震,连忙下车,连滚带爬的跑到河边,跪倒在地:“殿下,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

    朱文奎一身皇太子常服打扮,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着红色圆领蟠龙袍,腰系玉带,足穿黑色皮靴,他似乎在河边站了有一段时间了,听到方孝孺的呼唤,他转过头来,望着跪地的方孝孺,脸上浮出一丝笑意,紧走几步,将方孝孺扶起,犹豫半晌,终于涩声道:“方先生,孤对不住你!”

    说话间,眼泪溢出眼眶,流淌下来。

    “殿下言重了,都是臣自作自受,都是臣的过错!”

    方孝孺的满腹牢骚、苦闷,刹那间被这个十三岁孩子的眼泪,冲刷的烟消云散,在那一瞬间,方孝孺也哭了:“殿下,都是臣无能,给殿下惹了麻烦,臣有罪,臣有罪啊!”

    说话间,方孝孺又要下跪,朱文奎奋力拉扯,却有心无力,最后只好交过贴身太监钟海帮忙,才将方孝孺拉起来。

    方孝孺起身后,往左右看了看,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声道:“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哦,”

    朱文奎刚要答话,旁边的钟海却接口道:“方大人,太子殿下知道您今天早晨就要奉旨离京,所以从昨天晚上就派人在你们家门口蹲守。”

    “而且还到陛下那里求肯,要亲自来送方大人,陛下原本不同意,但经不住殿下苦苦哀求,最终才勉强同意。”

    “今天刚过寅时,殿下就起身,坐着吊篮出了宫城,卯时左右,就来到了这里,等了半个多时辰,您才过来!”

    “什么?”

    方孝孺扑通跪倒在地,涕泪悲泣:“孝孺本一介书生,却蒙殿下青眼看重,殿下之恩,孝孺粉身难报。如今孝孺远去异域,不能常伴殿下左右,唯有日日祈福,以报殿下厚恩之万一。殿下,殿下,孝孺有愧啊!”

    “就你多嘴,”

    朱文奎狠狠瞪了一眼钟海,然后再次扶起方孝孺:“方先生,不必多礼!”说到这里,朱文奎突然压低了声音,在方孝孺耳边道:“先生一定要保证身体,只要父皇消了气,孤一定会想办法,让您早回京师!”

    “谢殿下!”

    “来人,”

    朱文奎摆了摆手,钟海连忙从身边太监手上端过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件狐裘和一叠银票,朱文奎拿过狐裘,递给方孝孺:“方先生,海东苦寒,孤想了半天,给您备了一件狐裘,为先生防御风寒;另外,这是两千两银票,孤知道先生一向清苦,并无多少积蓄,这些钱无论是用作路费,还是补贴家用,都是孤的一点心意,请先生一定要手下!”

    方孝孺本待不收,朱文奎却一力坚持,最后方孝孺不得不含泪收下。

    之后,朱文奎屏退众人,与方孝孺聊了一会儿天。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方孝孺拜别太子,然后拜别妻子郑氏和儿女中宪、中愈、雅芸、雅茹以及弟弟方孝友等人,带着管家方德,仆人范成、桐北起身上路去了。

    ......

    望着方孝孺逐渐远去的背影,朱文奎的神色复杂难明。

    良久,朱文奎长叹一声,在众人的护卫下,启程返回詹事府。

    只留下清澈的金水河水,日夜不倦的向西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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