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方榕卿给谭延闿的感觉都是极为精明干练,虽然生活中不失温柔宁静,但像今天这样似乎老婆子一般念念叨叨还是婚后头一遭。虽然听着有些黏糊,但是在谭延闿的心中却是热乎乎的,心底涌动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正在谭延闿走神的时候,贡院门口突然鸣炮三响——贡院的差役们在门口排成两列,大开中门放举子正式入场,谭延闿匆忙的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先进去考试了,天早冷,你也赶快回去吧!”说完便转身向贡院大门走去,不过才刚走了四五步,谭延闿立刻转身跑回来,方榕卿还以为他有什么东西没有拿,刚想开口询问,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紧,额头上有种湿润的感觉,她仿佛已经失去了自己思考的能力,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谭延闿已经头也不回的进入考场了,一时间在这传承前年的科举最高考场的门口,方榕卿仿佛已经痴了一般……

    举子们都集中在贡院的大门口前,门前有一张刚刚被差役抬出来的书案,一个师爷模样的胥吏坐着,一边翻弄着手中的名册,一边报着举子的姓名和籍贯,旁边的差役可能是专门挑选出来的大嗓门,来充当人肉小喇叭的角色。差役每高声报出一个姓名,便有相应的举子拿着自己的身份证明到前排来交给差役效验,然后才会放进贡院。这个过程也是非常有说法的——俗称“开龙门”,所谓龙门就是“燕喜堂”大门两边的盘龙石柱。据说是乾隆皇帝专门请徽州石雕匠人仿造曲阜孔府地二十根石雕龙柱地一样的工艺。

    和许多举子不一样。谭延闿直接通过“龙门”而下了考场,而别的考生还要想图个吉列,在一边摸摸用浮透混雕地手法雕刻的龙门。谭延闿虽然是匆匆而过。但也瞧得清楚,这龙门雕刻果然是受皇家之命弄出来的顶级石雕——他是不懂雕刻的,但是这龙柱雕刻端的神奇无比,龙柱上的龙不知有几条,但条条穿云向上,好似要逃脱石柱地束缚冲上天空一般。就是他这个外行也对此不得不赞叹不已。

    “假如他日我若当权,定当将你好好保留下来……龙门?龙门!来日无多……”谭延闿冲着那些希望借抚摸龙鳞来获得好兆头的举子冷冷的笑了笑,对于科举考试他是绝对没有好感的,别的不说他本人也算是受害之一——若是他过不了这关,那以后他只能走袁大头的路了,那还不知道有多么的坎坷,这真是“声名累人”!

    场照例是《四书》、《五经》,题目在谭延闿看来不算难。可能是朝廷受到了甲午战争不利的影响,在出题上也略微偏重洋务、强国等方面。这些命题大而空泛,对于这些整日皓穷经地读书人来说,他们哪里明白洋务?强国不过是引经据典堆砌而成的空洞教条。没有半丝味道。

    谭延闿对于洋务自然是非常熟悉的,不过他也不会涉及太多的内容。只是稍加一些实际地东西然后用经典来引述佐证——这样答题是迎合主考官们,你太实际了考官们的水平就不够;你太死板了,偏偏这些考官还都有些水平,糊弄他们也不是这么容易地。谭延闿不希望自己的试卷给考官带来争议,而是需要得到考官们的绝对认可,空洞无边的东西肯定不行,加些实际的东西正好能够满足考官的心理。

    谭延闿坐在如同鸽子笼一般的考房中,在审好题目后便下笔如飞,不消一个时辰用极为正统的馆阁体满满当当的将试卷写完,中间没有一个错字也没有犯忌讳的地方。写完之后他坐在长条木板搭成的考凳上一运气将自己的脸色弄得苍白无比,额头上还有豆大点的汗珠,便高声喊道:“痛死了!痛死了!”

    正在周围巡视的考官立刻跑过来问道:“谭公子,怎么了?!”

    谭延闿听后感到非常诧异,便假装费力的抬起头看看对方自己也不认识,便含糊的说道:“肚子……肚子痛!”

    那名考官立刻关切的问道:“怎么会出这种事?!谭公子,你试卷答完了么?!”

    谭延闿费力的点点头说道:“答完了……”

    那名考官听后摸了摸头上的汗说道:“真是老天保佑,谭公子你现在是忍着点痛再查一遍卷子,还是现在就交卷,下官好带您去议察厅,考生若是在考试中出了意外,可以交卷后到议察厅中处理……”

    谭延闿貌似痛苦的说道:“交卷……”

    那名考官便冲周围的差役说道:“快去禀报主考官大人!你快去找个郎中过来!你们几个赶快找副担架,快些抬谭公子去议察厅!”

    谭

    么会不认识?不过这小小的考棚他是不想待下去了,在进考场之前他早就做好打算,考生进了考场之后除非是自己放弃退出,否则是迈步出贡院大门半步的,自己装病不退出就只能够送到议察厅——这里是考生下场前搜身的地方,考试开始后这里也就成了考官们巡视考场之余休息的所在之地。

    会试前后九天时间,榜却是很快,会试结束后转天便可以得出最后结果了,这也是因为三场考试每考完一场考官便开始判卷,最后的试贴诗有三天时间,考生一般两天便可以交卷,就算交不了卷等足三天也不会给考官带来多少麻烦。谭延闿以自己的水平最多七天便可以完活,但是这七天当中让他窝在小小的考棚中,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过,那还不如杀了他算了——乡试的时候他就饱受折磨,这次会试他说什么也要想个办法过得舒服些。在打听好考场规则之后。无奈之下便想出这么一个装病的主意。

    谭延闿装病到没有什么,但是可把这考场内外搅了个不得安宁——谭钟麟现在这么受宠,疆臣之外加宠臣。那些见风使舵地官员们谁不巴结着点?刚才那个考场小官便是存着如此打算,“光明正大”四个主考官在谭延闿被抬到议察厅之后,很快便过来探视,郎中也被请了过来——可怜那个郎中,把脉上一切正常,可是瞧瞧人家脸色苍白。虚汗直冒,这也不是装地啊,只得说谭延闿是痪了“肠痧”,受不得风寒。

    说起来最为关心谭延闿的便是排名第二的主考官张百熙,都是湖南人,谭延闿这次会试夺魁地声望这么高,可是没有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患病,弄得这个老大臣比谭延闿他老爹还急。好在旁边的官员告诉张百熙说谭延闿的第一场试卷已经答完了。这个老头子才安静了下来。

    —

    至于考场外面可就更加热闹了,谭家在京师的人不多,只有谭钟麟和方榕卿,可是谭延闿进考场可不是他一个人进考场。和他关系密切的幕僚诸如沈静、陈飞等人的命运可都是和他连在一起地。若是谭延闿不能够通过科举这条路正常迈入仕途,那他们的命运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没有进士的正牌出身。一般在官场上是没有多大出息的,这里面倒不是没有意外,“中兴名臣”中,大多都没有“名牌大学”毕业证,但问题是有几个人能够像胡林翼那样捐官出身还能够干出一番事业的,这条路实在是比上青天还难。

    不过谭延闿却不想这么多,考试该考成什么样子自己尽力就是了,尽管有老头子现实的压力摆在眼前,不过想在千多名举子激烈角逐之下突围出去,在他看来这个难度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两千多名参考举子中,一届取士数量有多有寡,中试定额多的年份可以达到四百多人,少地也有两百多,按照这个比例来看,取士的概率还是非常高的,而很久以前这条路上的淘汰率可以高达百分之九十五,至少现在地乡试依旧保持着这么高的淘汰率,但是这中间也还有个问题——以谭延闿地名气,名次低了也是非常麻烦的。

    谭延闿不知道的是他的第一场四书五经试卷在张百熙确认是答完交卷之后,便被四大主考官拿回去共同审阅了——一个时辰答卷也许在科举考场上算不得最快,至少宋初科考答卷快甚至成为一种风尚,连皇帝亲自坐镇被迫打压那些答卷快的举子都压不住,不过这个度绝对是快的,很多考生到现在还没有落笔呢!

    张百熙和裕德等人按理说现在是不能阅卷的——每一科考试考生交卷度有快有慢,但收卷的都是等集中到一定数量之后统一弥封再交到阅卷考官手中。谭延闿答卷度快,现在已经交卷的只有他一个,张百熙对这个小同乡是乎寻常的关注,经不住翰林前辈的撺掇,排名第一的主考官裕德只得苦笑的召集其他两名主考官一同看看这个少年才子的试卷——一般是都是在下面的考官审卷后塞选出来佳作交给主考官之一来审阅,每一房都是如此,最后“光明正大”四房主考官将手中最强的卷子集中到一起来确定头四名。

    不过规矩是人订的,有的时候为了政治斗争的服务,四大考官争夺会元,甚至到了殿试争夺状元都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尤其是几十年前南北清流之争到了白热化阶段的时候,这科场上的道道更多。后来不管是南派清流也好,北派清流也罢都被老太太如同洗脚水一般一股脑的全给收拾了之后,这种情况也就好转了许多。即便如此还有翁同龢李鸿

    提拔张的乌龙事件生,这都快要成了朝廷大员门柄,最后一次翁同龢更是肆无忌惮的在得知张的卷子之后,在其他考官还没有阅卷之时,就已经力压张之万确定了状元,现在说起来张百熙这股子热心劲还算是小儿科了。

    现在的谭延闿就像是大爷一般在议察厅中接受着“规格”的待遇,为了让他免受风寒,胥吏们弄好了小炉子。而且还有专门的单间——当然这是经过四大主考地安排之后才被允许地。在别的考生深陷那不足两平米的考棚中。吃喝拉撒睡全在其中,还要经受严酷地智力考验……前两天还好,不出三天就算此时的天气不如盛夏炎热。几天里考棚中粪桶中积累下来的粪便恶臭已经让人难以忍受了。

    而在别的考生喝风闻臭的时候,谭延闿这家伙却睡得极为踏实,按时吃着考官们的饭菜,然后等待下一场考试地到来。这中间的待遇犹如贫民窟和五星级酒店一般差距巨大,此时连谭延闿都对自己能够想出这个办法已经自我崇拜到家了……

    第四天考策论,第六天考试贴诗……对于谭延闿来说每一场都比较轻松。唯独最后一场试贴诗耗费的时间比较长,但也没有过一天,下午便交卷出场了。也许是谭钟麟的魅力指数随着官位的升高,谭延闿刚在考房交卷,便有人跑到灵寄寺去报信了,灵寄寺距离贡院非常近,他还没有走出贡院多远,就看到赵恒君驾着一辆马车朝这里奔来。

    赵恒君刚把马车停下来。方榕卿就掀开门帘毫无淑女风度的跳下来走到谭延闿身前说道:“你没有事吧?这几天可真让人担心死了!”

    谭延闿对她笑了笑,眨眨眼说道:“我不过是不愿意在考棚中受罪待上几天罢了,略施小计便在议察厅舒舒服服的把会试糊弄过去了……放心,除了试贴诗之外。其余两场考得都是非常顺利,一两个时辰便答完交卷了。你就等着静候佳音吧!”

    “佳音不佳音先放到一边,只要你心中满意就好,在我心中中不中进士你都一个样!只要你没事就好,这会试你千万把心放平了,考过去就过去了,千万别‘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就行!”方榕卿一看谭延闿这样子,便知道这几天她是白担心了。

    方榕卿知道自己的丈夫别地缺点没有,就是太“娇气”——谭延闿最重享受,天冷了一定要用德国产的水炉子而不是常用的煤炉来取暖,嫌煤炉燃烧呛人;等到夏天的时候若是在家,一定要穿湖丝短衫旁边专门配个扇扇子地下人,哪怕在他写东西的时候也一样……先前方榕卿也有些担心,考棚中地情况她也是知道的,真是不知道这么爱享受的丈夫该怎么在那个躺下也伸不直身体的地方伴随马桶过上好几天,没有想到丈夫居然想出这么一招苦肉计,把考场内外关注他的人全都给涮了!

    “榕卿,等回去后可千万别露底,否则老头子非要打死为夫不可,这做戏要做全套,半道露馅老头子也不是这么好惹的。呵呵,贡院会试中能够像为夫过得这样舒服的人,从古到今恐怕找不出一人来吧?!”谭延闿笑着对方榕卿说道,他是看出来了,小姑娘这几天对他可是担心怕了,便好生出言安慰,两人一起上了马车,赵恒君一声呼喝稳稳的驾着马车直接进城回谭府去了。

    谭延闿回到家中,老头子倒是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一般,就连他会试考得怎么样也都没有问上一句,唯独在吃饭的时候,谭延闿注意到饭桌上的饭菜都略显的清淡了一些,这和老头子一贯的重口味不同。这个时候老头子才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你在考场中生病,这两天也就不要吃口味太重的饭菜了,这几道菜都是月仙楼大厨专门辅以中药做出的药膳,京师里面也算是一绝,有助于你恢复元气……这场中莫论文,考过去就考过去了,就算失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还年轻有得是机会,恐怕这次参考的举子当中,也就你的岁数最小了……”

    平时老头子对他宽严有度,尤其是学业上,就算老头子不说,他每天除了繁重的功课之外,还要练习专门的书法,尤其是仿慈禧太后的“细笔”书法,他更是下了一番功夫,时间虽短但写下的大卷也有数十本之多。不过此时谭延闿才觉得老头子并不是没有人情味,只是像他这样的人一辈子下来已经把自己的本性隐藏的格外深罢了,即便如此老头子难免还是会有真情流露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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