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锡上前轻叩门扉,若茗忍不住对端卿说:“这事也太巧了,怎么找来找去居然是这里!”

    端卿轻声道:“我也糊涂着呢,不知道那天见到的尼姑是不是眄奴——话说回来,冯先生和天锡的交游真是广的很,我都有些怵,不知道这些天他们还会带咱们去哪些古怪的地方呢。”

    若茗笑道:“哥哥总是这么一本正经,从未来过这些地方吧?我好奇的很,像冯先生他们这样,活的倒也有趣。你说如果我哪天扮了男装偷偷找家歌楼进去,是不是挺好玩的?”

    端卿笑道:“胡闹,这些地方原该远着些,被叔父知道该骂我没好好照顾你了。”

    正说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上次见过的尼姑俏生生立在门内,问道:“谁人敲门?”

    “眄奴!”天锡失声呼道,“你果然落出家了!”

    眄奴秋波缓回,微微一笑:“原来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天锡见她缁衣布帽,大改从前模样,不由叹道:“不过几个月没见,居然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了。眄奴,不,如今你是出家人,是否该称法号了?”

    眄奴微微一笑:“我并无法号,仍叫我眄奴好了。^^君子堂^^出家在家,不同的是心境,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若茗听到这句,不由暗赞一声好灵透地女子!真不知苏州是个何等样地地方。先有松云那般豪气中透着神秘的女子。如今又是淡薄逸的眄奴,怪道冯梦龙与天锡要在此处流连了。

    天锡仍止不住感概:“话虽如此说,只是当初见你时红妆绝艳,如今缁衣僧帽,怎么让我不感叹难过呢?我听王妈妈说是慧娘替你赎的身,既已脱离了烟花窟,为何不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好好过日子,非要孤独凄苦。守着青灯古佛呢?”

    眄奴眉间一丝惆怅一闪而逝:“我岂有慧娘姐姐的福气……也是我命薄,前半生既入了那种行当,做出一番丑事,造下多少罪孽,如今清清静静,在此处赎我罪责,有何不好呢?”

    天锡一时无话可说,只道:“今后若有什么为难事,托人给冯兄和我捎个信。我们必不会袖手旁观。”

    眄奴含笑道:“我如今是出家人,能有什么事?多谢你如此多情。”又瞧了瞧若茗两个,“他们是你朋友?怎么好像之前见过似的。”

    天锡奇道:“不会吧?我头一回带他们来这里。^^君子堂^^”

    若茗忙道:“是曾见过。上次来苏州时,我们闲游至此,院内一位穿道装的姐姐曾邀我们进去赏花,当时未曾进门,之后再来拜访时,眄奴姐姐告诉说那位姐姐已经走了。”

    一时眄奴也想起来了,笑道:“对,你们是来找过松云。不过她今日仍然不在。”

    天锡回头看看端卿,笑道:“好你个叶兄,一开始说地一本正经,好像从没来过这里的样子,原来早就暗度陈仓了!”端卿不好与他分辨,只得笑了一笑。

    眄奴又道:“承你多情,专程来看我。就请进来吃杯茶吧。”说着在前引路。几人紧跟其后,若茗正偷眼看那株叫“眼儿媚”的茶花。忽听眄奴道:“上次松云妹妹邀你来赏玩的,就是这株茶花吧?”

    若茗奇道:“姐姐怎么知道?”

    “不然你怎么一直偷眼看个不住?”眄奴笑道,“你既如此爱它,待会儿吃了茶,你再出来看个够,如何?”

    “多谢姐姐!”

    眄奴引着众人来到房内,小巧的屋中供着一尊白衣观音,座下几卷经卷,又是几个土黄蒲团,一个矮矮的春台,除此再无他物。眄奴道:“佛室简陋,各位将就坐吧。”说着将蒲团移至春台跟前,几人道谢坐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跟着捧出茶来,茶香与佛前线香混在一起,配着窗外疏疏落落几片竹影,一时竟都有了飘然出世之感。

    众人默然片刻,末后眄奴道:“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天锡忙道:“自上回一别,我便去了常熟游学,好容易脱身回来找冯兄,谁知他又去了昆山,我只好跟着去找他,才知道他在那边埋头写字,出了一部绝好的集子,喏,就是由这位林姑娘和这位叶兄家的书坊刊刻地《喻世明言》,现金已经上市,冯兄正在筹划下一本呢。”

    眄奴定睛看了看若茗,道:“林姑娘看起来单弱,谁想竟如此能干。”又道,“冯大哥如今还在昆山么?”

    “今日我们几个刚刚回来,他这会子在家休息呢,我十分牵挂你们,所以就带林姑娘他们先来看你。”

    眄奴垂头吃茶,半日方道:“难为你还想着我。这一路上辛苦了吧?”

    天锡笑道:“你是知道我的,向来贪图舒服,怎么会给自己找辛苦呢?倒是若茗她头一回出远门,又被我扯着马不停蹄到处走,不知道受不受的住。”

    眄奴又看了看若茗,道:“原来你叫若茗,好清雅地名字,果然人物其名,就像这瓯新茶,令人神清气爽。”

    若茗谦逊道:“姐姐过奖了,叫我如何担当的起?”

    眄奴微微一笑,又道:“冯大哥肯在你家刻书,那你们家必定是附近数一数二的书坊。当初在苏州时,好几个书商找他,都不肯把书稿交出去,谁知道竟给了你们,也是缘分吧。”顿了顿又道,“冯大哥为人随和,宾主之间相处十分融洽吧?不知他这部书写的是什么?”

    若茗见她如此关注,暗自后悔没有随身带本书来,于是答道:“是一部话本集子,有前朝故事,也有先生自己写的故事,一本四十卷,刚印出来的叫做《喻世明言》,还有一本《警世通言》,正在我家雕版,一本《醒世恒言》,先生只拟了回目,还没动笔写呢。《喻世明言》苏州就有,不如明日我取一本给姐姐看看?”

    “我一个出家人,除了几卷佛经,早将其他的抛在一边了。^^君子堂^^”眄奴眼睛看着窗外,淡淡答道。

    “出家人”三个字又勾起天锡一腔疑惑,忍不住旧话重提:“眄奴,我真是想不透,你韶华年纪,如今又跳出樊笼,怎么生活不行,何苦守着这清冷日子呢?依我说,早些将头留起来,依旧还俗,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人,却不好吗?”

    眄奴淡淡道:“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地福气。我落前已经前因后果全都想明白了,你不必感慨,如今这样,未必不是我最好的结局。”

    “要不然我替你寻一个清净所在?这里风景虽好,邻居却不甚佳,每日迎来送往的,难免扰你清修。”

    眄奴笑道:“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如此执着,不能看透?修为在心不在身,深山与闹市,又有何区别?我如今虽未远离这烟花场,一颗心早就是槁木死灰,管他笙管喧天,管他朝秦暮楚,我自念我的经卷,他自迎他的新人,他不能扰我,我亦不去管他,正所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就住在这里又何妨?何况我在这里,就像不曾离了慧娘一般,心里也有个着落。”

    天锡叹道:“早知道你和慧娘极好,难道她也不曾劝你吗?她如今夫唱妇随,享尽人间欢乐,怎么忍心看你在此寂寞?”

    “她么,我落之时,她正在场。”眄奴若有所思,“我想她是知道我的心思的,所以不曾劝我。天锡,你何苦执着在家出家地差别呢?我纵然不穿这身僧袍,依旧是心如死灰,对红尘并无所恋,如今这样,是我最好地结果。”

    端卿见她言语洒脱,似乎看的极为通透,然而神情郁郁,时有惆怅不足之色,又像是有了极大地伤心事,不得已出家为尼,求一个内心平静,只是不知道何事让她心灰意冷?

    天锡长叹一声,懒懒道:“慧娘走了,你又如此,从此苏州城内再无可留恋。”

    眄奴微微一笑:“你怎么忘了冯大哥?你这次来,还不是为他?我们只不过是你们闲时才想起的人罢了。”

    天锡无话可说,一口喝干杯中残茶,向若茗道:“我陪你出去看花吧,那株茶花还是我上次来的时候慧娘亲手栽下的,物是人非,世间最伤心的莫过于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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