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汤显祖启程还乡,若茗等送到城外驿站,珍重道别,松云却恋恋不舍,乘马又送了几十里,至晚才回,神色黯然。

    若茗怜她多情,忙追随到她房内,意欲劝解,却见到眉娘已在那里轻言细语地说着,若茗便在旁边坐下,还未开口,天锡风风火火进来,开口便道:“松云,别难过了,夜里我请你们吃酒。”

    松云神情黯淡,却仍笑道:“这便是安慰我了?好,今晚就劳你破费了。”

    天锡还要再说,忽听小二的声音道:“你说那位客官就歇在这间房,现在没人,你再等等?”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他的同伴呢,也在附近几间吗?有个姓林的女子是哪间房?”

    松云疑惑道:“怎么听起来像邢小姐的声音?”

    天锡推窗看了看,跟着叫起来:“凤儿,我们在这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邢萦凤三步两步跑进门来,张口就道:“余家哥哥,我有急事找你!”

    天锡笑道:“什么急事,选的书稿不都交给你了吗?怎么巴巴地一直追到常州来了?”

    邢萦凤面色沉重,迅环顾了下四周,道:“哥哥,到你屋里说吧,我只找你一个人。”

    眉娘笑着望了眼松云和若茗,道:“要不咱们到别处?”

    天锡忙道:“没事,我们去我那里。”

    邢萦凤一得了这话,忙抽身出门。天锡虽然疑惑,只得跟了去了。若茗几个面面相觑,都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天锡跟着她来到自己房里,邢萦凤立刻回手关上门,郑而重之地行了礼。道:“余家哥哥。我有一件事求你。”

    天锡笑道:“什么事,怎么弄得这么隆重?”

    “求你出面周旋。救救我舅舅!”邢萦凤话未说完,眼泪便扑簌簌掉了下来。书“现在我能指望的人唯有你了!”

    “你舅舅?方从哲大人?他怎么了?”

    邢萦凤泪如雨下:“朝廷如今正在追查红丸案,他们居然上书说进奉红丸是我舅舅地主张,天大的冤枉啊!”

    天锡顿时愣了。

    原来万历驾崩后,太子朱常洛登基,是为明光宗。然而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明光宗便接受了先前欲置其于死地的对头郑皇贵妃的一份大礼——八个美女。明光宗色迷心窍,一夜连幸数人,暴病不起,时任鸿胪寺丞地李可灼闻讯后进献一枚仙丹——红丸。光宗皇帝服下红丸后,起初感觉十分好,于是又吃了一枚,正当臣子们欢欣雀跃,庆幸皇帝即将痊愈时,谁想半夜光宗地病情急转而下。居然一命呜呼了。消息传来,众人的第一反应自然就是:都是红丸惹地祸。

    只是这桩疑案早已有了定论。李可灼因用药不当已经被罢官还乡,与方从哲又有什么关系呢?

    邢萦凤泣道:“那帮人死咬着说是舅舅纵容李可灼进献的红丸,还说他纵即使本意不是要弑君,却有弑君地罪名,逃不掉弑君的事实。哥哥,这不是莫须有吗?要知道当初李可灼进献红丸的时候,舅舅还曾经出面阻止,要他不要随便拿这些丹药儿戏,后来是先皇自己要服用,这才吃了两枚呀,跟舅舅有什么关系呢?”

    天锡见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心内十分不忍,忙劝解道:“方大人清自清,朝廷那么多官员看着,定然会有人替他出头说公道话,你放心好了。”

    邢萦凤一抹眼泪,激动地说道:“现在哪里有人肯站出来替舅舅说话!就连当初处罚李可灼也是三司会审的结果,到如今却都推在舅舅头上,说没有处死他都是舅舅的意思,都是舅舅包庇了这个弑君犯上地逆贼,这不是欺负人嘛!”

    天锡乍然听见这种情况,也替她抱不平:“如今朝堂这么多言官,绝不会坐视不理的,你放心,不过几天功夫就会有人出来为方大人伸冤的。”

    邢萦凤正要开口说话,却又踌躇半晌,最后一咬牙道:“如果真有人仗义执言,哥哥,我就不来找你了。哥哥,你可知道这次攻击舅舅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

    邢萦凤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东林党人。”

    “胡说,绝不可能!”天锡脱口而出,跟着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强硬,忙道:“东林党一向爱惜名声,行为端正,绝不会做这种事。”

    邢萦凤垂头道:“哥哥虽然不信,可是朝廷里确实是这样。哥哥也知道,新皇是东林党一手扶持上去的,最信任的就是东林党人,除了他们,谁的奏章能将舅舅置于死地呢?”

    “那你说这几道奏章是谁写的?”

    “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还有,还有……”

    “还有谁?”

    “还有,”邢萦凤咬了咬嘴唇,最终下定了决心,“还有余伯伯。”

    “我爹?这不可能!”天锡只觉脑袋里“嗡”的一下,红丸案他虽然不曾亲历,却听爹爹在信里说过,况且此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差不多人尽皆知,不要说像他这样地官宦子弟,就是路边地百姓也能口沫横飞地说上半天,只不过各人所知道的详略不同罢了。

    但是天锡却很清楚当初地情形,因为余应升的家信说的很详细。光宗驾崩时在场的有东林党的核心人物杨涟,杨涟因此顺理成章地称为顾命大臣,并得到了新皇的信任。这证明了东林党人在朝廷的重要地位,这一点余应升是十分自豪的,因为这点自豪,他完整地在家信中将当时的情形向儿子叙述了一遍,天锡记得很清楚,余应升说道,李可灼献红丸时遇见了方从哲,这位方大人认为丹药不可信,命令他回去。之后光宗自己问起了红丸,方从哲回答说这种药“不可轻信”,但是光宗病笃乱投医,到底还是吃了这两颗要命的仙丹。

    其中的经过,余应升既如此清楚,又怎么会上书弹劾方从哲有意纵容李可灼,做出弑君的大罪呢?

    邢萦凤垂泪道:“哥哥,我没有半句假话,你要是不信,只管向余伯伯求证便是。”

    天锡犹然十分诧异,连声道:“爹爹是知道这件事的始末的,绝不可能以此攻讦你舅舅啊!”

    邢萦凤叹口气,望着他恳切说道:“所谓树倒猢狲散,又说斩草除根,哥哥,你难道不明白吗?”

    天锡茫然摇头。

    邢萦凤又叹气:“余伯伯是大好人,可是,他与我舅舅却政见不同,是你死我活的两个党派,这难道很难理解吗?”

    天锡忙道:“爹爹不会因为政见不同就冤枉好人的……”

    邢萦凤一咬牙,又道:“哥哥,你难道真不明白?如今朝廷已经是东林党人的天下,我舅舅是浙党的领袖人物,他们怎么能容忍这样一个人待在内阁?”

    “我不相信……”

    “如今齐党、楚党都已被赶出朝廷,浙党却留下一个内阁辅,这样的心腹大患,怎么能不及早除去……”

    “你别说了!”天锡断然喝住邢萦凤,红着脸道,“我亲自写信去问爹爹,如果真像你所说,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替你舅舅说话!”

    “不,哥哥,你不要跟余伯伯争执,你只要告诉他,我舅舅年近七旬,早就准备回家休养,不会再留恋朝堂就行。”

    “你别说了,”天锡又喝了一声,咬牙道,“这件事我一定会弄清楚,我不信,东林党绝做不出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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