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杏娘进香的日子,忆茗姊妹俩照例要跟着吃一天素,所以这天三个人的晚饭只是白粥、莼酱、豆腐、青菜。乔莺儿素来不大礼事佛陀,此时安安稳稳享用着银鱼羹,笑道:“吃那个不嫌腻烦?我一向最讨厌豆腐,怎么做都没味儿。”

    黄杏娘微笑道:“我吃着却好,淡而有滋味,你也试着吃一吃,吃惯了还离不了呢。”

    乔莺儿向她碟子里张了一眼,道:“也就莼菜酱看着还有些胃口。”又向忆茗道,“大姑娘,你那么瘦弱,该多吃些肉汤,吃素的没气力。”

    忆茗此时心中纷乱不堪,呆呆的一句也没听见去,若茗生恐被人看出破绽,忙道:“姐姐早起说心口微微有些疼,吃些绵软的东西刚好。”

    黄杏娘关切问道:“不舒服吗?怎么没听你说起?”

    若茗悄悄捏了姐姐一把,忆茗这才恍恍惚惚答道:“没事。”

    晚饭将毕时林云浦才进来,大咧咧在旁坐下,晃了晃脖子道:“罢咧,吃了一个多时辰的酒,浑身酸疼。”

    黄杏娘问道:“又有应酬?”

    “画馆的吴大用,为咱们借他家的画工,到底给了银子还要请他一顿答谢。”林云浦揉着肩膀四处看了看,道,“又吃?忆茗再跟着你这么吃下去,越瘦得可怜了忆茗心中一阵暖意,灯下看着父亲熟悉的面容,越觉得亲切伤感。心中那个喊着“不走”的声音越叫地响亮了。

    黄杏娘笑道:“一个月也就一天,跟佛祖表表虔心,平常大鱼大肉的吃多了,清清肠胃也好。”

    林云浦笑一声,道:“不知道多少钱被你白拿去填塞那些和尚尼姑了。”

    刘桃儿笑道:“大姐这样诚心。菩萨肯定保佑咱们一家子。老爷地生意这么红火。说不定就是大姐烧香烧地勤地缘故。”

    乔莺儿鄙夷她无事献殷勤。冷笑道:“老爷从来不信这些虚地。能挣钱那是老爷地本事。是不是啊?”一边拿眼睛瞟着林云浦。

    林云浦就算是傻子也瞧出其中地酸意。哪里会去接这个岔?只管笑道:“两个茗儿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一句话也不说?”

    忆茗两个却是心怀鬼胎。一个伤感着即将离家。一个忐忑着唯恐中途生变。如今听见父亲问起。慌里慌张一起答道:“没有。听着呢。”

    林云浦奇怪地瞧了瞧她们。笑道:“今儿听吴大用说。清水桥那边新开了一家饰店。都是京城来地样子。赶明儿你俩跟你娘去挑挑。”

    忆茗未及答言。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滑落脸颊。乔莺儿瞧见了。笑嘻嘻道:“哟。大姑娘为这点子事哭了?我们这没有地还没哭呢!”

    林云浦笑道:“好了,都有,你们谁想去都跟着去挑吧,杏娘你把着点,别由着她们胡乱花钱。”

    若茗悄悄地又捏了一把忆茗,忆茗这才抹着泪道:“谢过父亲。”

    “前些时候你不是说要给做鞋吗,做好了没有?我穿着就算是你谢我了。”林云浦笑呵呵道。

    一句话提醒了忆茗,急急忙忙走出去,众人正自诧异,已见她喘吁吁地拿着一双黑缎抠心填花的男鞋走了进来。跟着蹲在林云浦身前,柔声道:“爹爹试试合不合适。”

    林云浦笑道:“你们吃着饭呢,急什么,回去再说。”

    “不,爹爹就在这儿试,不合适我马上回去改。”

    林云浦见她神情执拗,只得除下旧鞋。忆茗亲手给他穿上。走了两步道:“大小正好合适,就是垫的芯子有些蹭脚面。”

    忆茗慌忙替他除下。一言不又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刘桃儿道:“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若茗情知姐姐是为了离家的事伤感。由不得捏着一把汗,生恐被人看出来,还好黄杏娘道:“刚说不舒服,大概是为那个吧。”

    将入夜时若茗一切收拾妥当,换上男装来找忆茗时,现她居然在灯前细心缝补那双新鞋,若茗急了,低声问道:“收拾好了吗?怎么你还没换衣裳?”

    “都在柜子里。”忆茗头也不抬说道,“我把爹的鞋面拆开了又加了一层绫子里,这下就不磨脚了。”

    “姐姐,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

    “就差几针,”忆茗缓缓抬头,低声道,“等我缝完罢。”

    若茗见她神情异常沉重,瞬间了解她的心情,于是闭口不言,等着她一针针缝完,细心结好线头,工工整整放在桌上,道:“走吧。”

    观棋早已被遣出去和豆丁等做活,两人分花拂柳,径从后面花园而出,园丁此时正对着若茗赏地酒菜大快朵颐,半点声息也不曾听见。

    二人在拾翠街转角处被端卿叫住,方卿欢天喜地拉住忆茗,见她穿着件灰色男装,喜得连声道:“好,想得周全,这下谁也找不到咱们了!”

    四人几乎是小跑着往城门赶去,方卿匆忙中还不忘向忆茗述说逃家的惊险:“我从下午就装病,闷在屋里不出去,又跟小厮说夜里要早些睡,不许他们进里间,刚我出来时拿枕头和被子堆出个人的模样,那两个小厮被我哥支走了一会儿,我一闪身就跑出来了,还是从后院矮墙那里跳出来的哪!你们怎么出来的,有没有人疑心?”

    转眼间已经到了城门,老远听见吱呀呀的门轴声,端卿眼乖,早看见守门军士正要合上城门,赶忙叫了一声:“兵大哥,稍等片刻!”几步抢上去,喘吁吁地拦住,已听见城楼上巡哨之人问道:“什么人在底下喧哗?”

    端卿忙道:“干着出城的,兵大哥行个方便。”

    巡哨的举着灯往下照了照,见都是书生打扮,衣冠齐楚,倒也不曾疑心,口里说着:“怎么这么晚了才出来?”

    “路上耽搁了片刻,已有同伴在城郭等着呢,今晚必须出去。”端卿一边说一边摸出几封银子,老远冲巡哨晃了晃,塞进了守卫地手里。

    巡哨又拿灯晃了晃几个人,挥手道:“走吧,下次赶早点!”

    几人出得城来,都松了一口气。端卿早已定好马匹和旅馆,此时指引着往那里去,安排好住处,道:“四更时我来叫你们起床,立刻往苏州去,进了城照着地址直接去找凌大哥和眉娘,你们都见过眉娘,应该不会认错。我跟若茗得赶回去稳住家里人,免得他们现端倪追上来。虽然不能送你们,好在只有几个时辰的路,你们只管沿着官道走,干粮包袱里有,不要随便在路边吃饭,一切都要自己小心!等家里闹开了,我只当出门找你们,再来苏州打探消息。方卿只管兴冲冲的,忆茗却含着眼泪道:“若真是给家里人追上了,或许也是好事,我心里乱的很,不知道出来是对是错。”

    方卿慌忙道:“当然是对的!你放心,只要咱们一走,他们再没有不答应的!到时候你要是想爹娘了,咱们再回来,可好不好?”

    端卿想了想又道:“到那里后,你们若是成亲,就托凌大哥或汤老先生给你们主婚,一切礼数汤老先生应该是懂得,能做的都做了,万万不可草率,这样将来你们回来时也好跟父母说。”

    忆茗含泪答应了,若茗扶着她进了屋,孤灯残焰,两人分别在即,都是愁眉不展,这一夜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倒腾着,到后来若茗见忆茗也未睡着,便道:“姐姐,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你……”

    忆茗落泪道:“我担心的是父母怎么办。”

    “他们要是知道你跟着方卿走了,必定也能体谅,或还为你高兴。”若茗沉吟道,“毕竟你有个好归宿才是他们最欢喜的事,再说,还有我呢,你也不会一直在外面,过些时日伯父伯母气消了,自然就回来了,别太担心了。”

    忆茗道:“我怕的是传扬出去让爹娘抬不起头来,我真是不孝……”

    “还有几十年地光景可以尽孝道,眼下只要你好,就是爹娘最大的幸事。姐姐,你一向心重,这次出去只有你们两个,千万不可再像现在一样想着家里,愁眉不展的,那样方卿哥哥也不好受。姐姐,既然已经决定出来,就要好好珍惜,你们过得好,我们自然放心。等风声稍微平息,我一定悄悄去看你们……”

    一语未完,便听见端卿叩着窗棂道:“该走了,起床吧。”

    忆茗含泪收拾完东西,出门时天边还是一片青灰,方卿骑马站在一株柳树的下,孤独而自由的身影变成了忆茗那天最深刻的记忆。

    几人执手相别,走出许久还不舍得松开,最后座下骏马也不耐烦起来,仰着脖子一声长嘶,端卿叹气道:“终须一别,你们快走,一路小心!”

    方卿不由得也掉下泪来,双脚一夹障泥,马儿泼剌剌跑了出去,晨曦中回荡着他热切的呼声:“哥哥,早些到苏州看我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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