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顺昌踏上回家道路的那一刹那已经决定与朝中诸友同生共死。他从余信捎来的消息中得知天锡去协助高攀龙和己的亲家魏大中暂避锋芒,如今高攀龙投水尽,魏大中被押往京城,看来这两人都没有听从天锡的劝解躲起来,都是抱着殉道的决心在家等着阉党来抓。周顺昌原本就是耿介的脾气,早有必死之心,如今有这二位做榜样,越不管不顾,立意赴死。

    颜标思来想去,未免觉得不值,嘀咕道:“其实躲了这么大半天了,这时候回去送死,可不是辜负了叶家的好心嘛!”

    周顺昌叹道:“就算我辜负朋友,也绝不能负了道义!”

    颜标虽然粗鲁,却于道义的关节上十分看重,这时听他如此说,便也不再分辩,暗也下定决心,若是东厂来抓周顺昌,除非先杀了己,否则绝不让他们得逞。

    两人因是步行,足走到天擦黑时才进了城,周顺昌便一径走回家里,他家人早得了书信知道他在外躲避,此时乍然见他,未免都有些惊诧神色,周娘子便落泪道:“你这时候回来做什么?文书都已经下来了,你的名字也在上头!”

    周顺昌道:“他们来抓就让他们来吧,我周顺昌不是抱头鼠窜之辈!娘子,你可听说亲家马上就要来咱家了吗?”

    周娘子道:“亲家不是也让抓起来了吗?怎么会来咱家?”

    周顺昌微笑道:“上京须得从苏州经过,等亲家来时你好好收拾一桌酒席,我亲与他践行。”

    周娘子哭道:“你还不快躲出去,难道非要告诉天下人你在家里?”

    “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说,照我吩咐做就是了。”

    周娘子素来知道丈夫的脾气,多说无益,只得抹着眼泪退去收拾房屋。

    却说逮捕周顺昌地文书虽然早已签下。然而东厂地缇骑从京城赶来却要几天地功夫。周顺昌倒捡了这个空子稳稳当当在家吃茶看书。静等魏大中过境。他在苏州一向颇得民心。这次大摇大摆回家。亲朋、邻居非但没有躲避。反而更加佩服他地胆色。纷纷于他接风洗尘。就连不相干地百姓听见他回来了。也要登门向周娘子道声喜。拍着胸脯保证若有缇骑来抓。必定拼死护住他。一时间苏州城街头巷尾议论地都是周顺昌不怕魏忠贤地消息。最后连苏州巡抚毛一鹭也知道这个朝廷钦犯正在家中安坐。可他拿着一纸缉捕令。愣是不敢上门。只好等缇骑进城。由他们去捅这个马蜂窝。

    三天之后。抓周顺昌地缇骑没来。魏大中倒先被押着进了城。早已有人向周顺昌透了消息。周顺昌一路跑去。傲然截住来人。要把魏大中带回家款待。那东厂地缇骑眼中何曾有人?只瞥了他一眼。大模大样道:“你好大地胆子!朝廷地钦犯你也敢拦?”

    “呸!什么朝廷。谁不知道是魏忠贤做地勾当!”

    领队吓了一跳。哪曾见过这么不怕死公然辱骂九千岁地傻子?呆了半天没反应。跟着周顺昌一道来地百姓早已一窝蜂把魏大中簇拥着向前走了。

    领队又气又惊。纵马跟来。拿马鞭子指着周顺昌道:“喂。你是何人。敢如此大胆!”

    颜标一把拽下他地鞭子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道:“告诉你那死太监主子。我家主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周顺昌周大人!”

    令一个缇骑哦了一声,附在领队耳边道:“也是钦犯,咱们出来时另一队人马正要来抓他。”

    领队见周顺昌人多,料到硬碰是要吃亏的,狠狠说道:“先饶你小子一天,看你狂到什么时候!”

    这一天周顺昌与魏大中把酒言欢,吃地好不惬意,直到向晚时分才把人交还给缇骑,两人执手告别,周顺昌只说:“你先走,我不久就来伴你。”魏大中含笑套上枷锁,头也不回的去了。

    第二天周娘子正在择菜,忽然邻居飞也似的跑来,道:“东厂的狗腿子来了!人已经进了城,百姓们跟着州学的秀才拦住马正在说情,街上也不做买卖了,大家伙凑了几百两银子,只求道上不为难先生。”

    周娘子心乱如麻,料到这才再不能免,含泪道:“真是多亏了你们……”

    话音未落周顺昌已经走出来,平静说道:“求他们也没用,那些人丧尽天良,岂肯好生相待。”

    邻居一脸诚恳道:“他们钱都收了,能不办事吗?我们也不求别地,听说他们手狠的半道上就把人打死了,只求这一道上别打你,别少了你的吃穿,安安生生到京里就行。”

    周顺昌长叹一声,道:“乡亲父老一片深情,周某如何担得起!”

    果然直到中午缇骑才磨磨蹭蹭上门,宣了圣旨之后,那为头的缇骑叫文之炳地挺胸凸肚道:“看在你老实的份上,今天暂不押解,容你多呆一天与家人告别,你可知道感恩?”一边伸出手来,做拈钱地手势。

    这架势分明是再要钱,周围跟来的百姓无不憋了一口气,早起已经凑了五百两给他,如何这等贪得无厌?周娘子会意,便要进屋拿钱,岂料周顺昌拦住他,气冲冲向文之炳道:“我没有一文钱给你,要命却有一条!”

    之炳勃然大怒,叫道:“好你个不知趣地老东西,看来是缓不得了,来人,押了他即刻上路!”

    人丛里一人越众而出,冷冷说道:“早上那五百两,敢莫诸位未曾收下?既然银子入手,为何言而无信?说好在家多停一日,出尔反尔,难不成诸位竟不是世间之人?”

    之炳越加恼怒,指着鼻子道:“你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乌程生员凌蒙初,路见不平,人人都能说一句公道话。”

    原来凌蒙初正准备还乡成亲之时,忽然见苏州城人声鼎沸,众人纷纷捐钱捐物,要去营救一人,一打听才知是为了周顺昌,凌蒙初虽与周顺昌素无往来,然见百姓如此拥戴,必定是为国为民地清官,于是与眉娘商量了暂缓几日,留下看事态展。上午随众在城外亲眼见文之炳收下五百两银子,答应不为难周顺昌,谁知不多时就反悔,一时看不下去,便出头斥责。

    之炳哼了一声,道:“我当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一个秀才也敢说三道四,阿呸!左右于我把周顺昌铐起来,要是有废话阻拦地,一并拿下!”

    缇骑答应一声簇拥上来将周顺昌反剪了双手,另一人拿着枷就要往脖子上套,颜标气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咣当一声打翻了枷,挥拳就要冲上,凌蒙初按住他,又向文之炳问道:“你们来抓周大人,究竟奉了谁的旨意?”

    之炳得意洋洋道:“九千岁魏公公!怎么样,你们这些刁民还敢再放屁我一并抓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魏忠贤,这么大气派,我以为是皇上呢!”凌蒙初冷笑着向众人道,“原来周大人被逮,都是东厂这些狗贼的主意,圣上被他们蒙蔽,必定一点都不知道啊!”

    众人正在愤怒之时,听见这句话早叫嚷起来“东厂凭什么抓人!”“抓人要天子下令,你们是什么东西!”“快滚出苏州,滚得远远的!”

    之炳见势不妙,努了努嘴,一个缇骑慌忙拾起枷准备套上人拉走再说,颜标眼疾手快,一脚踢翻了他,跟着叫了声:“打这些狗娘养的!”

    周围那些多是卖豆腐、挑水、贩鱼鲜的小市民,没读过多少书只认得死道理的,他们一向知道周顺昌是好人,东厂是坏蛋,坏蛋欺负好人,焉有不上之理?一个二个抡起拳头便冲了上来,凌蒙初见缇骑手中都有兵刃,生怕伤了百姓,他原有武艺在身,于是上前一一夺了众兵手里的朴刀,这一下百姓的拳头更无拦阻,不多时几个缇骑便已满地打滚嚎叫,文之炳仗着武艺,打翻了近身前的几个百姓,连滚带爬上了周家房梁,放声吼道:“大胆刁民,胆敢阻拦东厂抓人,你们不要命了!你们等着,待会儿知府就带兵过来收拾你们!”

    一语未了,早从人丛中飞出几只木屐,正砸在他头上,登时头破血流,接着便有几个大胆的爬上屋顶连拖带拽把他拉了下来,众人早看他不顺眼,一阵拳打脚踢,顿时呜呼哀哉。

    谁知知府带兵过来那句话提醒了州学的秀才,他们原未动手打人,只在边上看着,此时便商议了一起去求苏州巡抚上奏朝廷为周顺昌辩冤,百姓成群结队跟着到了巡抚衙门,毛一鹭早听见城里闹了起来,如今见人都围在家门口,吓得带着小老婆钻进茅厕,犹颤声向外问道:“谁是带头闹事的?”

    一个鼻青脸肿的缇骑叫唤着道:“周顺昌的家人颜标,一个乌程的秀才凌蒙初带着刀的!还有几个短打扮的小贩,我都记着长相,过后再认!”

    注:缇骑,明朝时东厂下属的特务人员。

    注:天启六年,魏忠贤派缇骑到苏州逮捕周顺昌,苏州城乡数万人齐集,为之呼冤,打死缇骑二人。后在军队镇压下,周顺昌被解至京城,酷刑打死。带头喊冤的苏州市民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马杰等五人被处死。中学课本上有张傅《五人墓碑记》专记此事。本文依史实虚构此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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