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的论述中,自由都是相对的,有前提和条件。反倒是庄子,在《逍遥游》中描述的自由是绝对的。从你做过的那些事来看,你不像是从外面游学归来的博士,倒像是整日浸在古书里的老古董。”

    原意悠盯着土包的眼锋突然凌厉起来,仿佛就要让它土崩瓦解,她朗声说道:“自由!若是没有条件,就无法成立!没有约束的自由不叫自由,那叫放纵!亏泽远还把你当成朋友呢,挖人墙角,背后捅刀,你就是这样对朋友的吗?!你想要别人的未婚妻就去偷去抢,那我想杀你,是不是也可以提刀就去啊?!如果说我对母亲还有一丝感激之意,那我对你,就全是刻骨的恨意!你爱她就让她远离至亲,你爱她就让她声名狼藉,你爱她就让她流离失所,你爱她就让她未婚先孕,你爱她就让她难产而死,你真的爱她吗?你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畜生!一个只爱你自己的畜生!”

    一阵风突然刮过,卷起地上的沙尘,迷了原意悠的双眼,沙子随着她的眼泪一起流了出来,她睁开眼睛,冷冷笑道:“怎么,生气了?那你能怪谁呢?谁让你当年管不住自己,造出了我这只小畜生呢?人与人之间,是要讲求人伦的,没听说过畜生之间也有伦常二字啊,你就忍一忍吧,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

    回应她的只有冷风呜咽的声音,原意悠骂够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道:“你就安心在这里躺着吧。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也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世上应该再不会有人,来扰你清静了,告辞。”

    严秉志见原意悠满面泪痕地回来,柔声宽慰了许久,才让她止住了眼泪。两人又一起去了裘童两氏的祠堂祭奠先人,奔波了一整天,方回到鑫荣酒店休息。

    严秉志一路埋在心底的话,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意悠,无论令尊令堂曾经做过什么,他们都是你的父母。你没有必要怪罪他们,更没有必要因为他们的过错,惩罚你自己,你……”

    原意悠打断了他的话,“秉志哥,我累了,想要休息,你也早点回房吧。”

    严秉志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只能咽回就要脱口而出的话……

    夏末秋初之际,童昱晴和卿子汀先后启程赶往邺津。他们之所以没有一起出行,是因为要防备杜洛王从中作梗,分开来走可以分散风险。不过他们此次出行格外平安,别说是意外,就连行程都与计划中的一模一样,没有分毫偏差。卿子汀和童昱晴顺利地为童枫毅与何彦君办好谭祭,正式除服。原意悠和童昱晴姐妹两个终于有机会可以像以前一样秉烛夜谈,二人两年多未见,都有很多话想对彼此讲,一讲就讲到了天亮。

    直到觅岚请她们用早膳,她们才发现外面的天色不对。卿子汀见她们两个的黑眼圈一个比一个重,像两只熊猫一样,便让她们用过早膳后,各回各房补个觉。

    临别之际,童昱晴又拉着原意悠,劝她和自己回宁台。可无论童昱晴如何哄如何劝,原意悠都不肯去。童昱晴没有办法,只能让严秉志继续跟着原意悠,原意悠还想拒绝,说严秉志跟着她不会有什么好出路。童昱晴被她逼急了,直接说道:“你别忘了我如今是卢家的二少奶奶,你要走可以,但你若不带着秉志哥,我就把你绑在我身上,带回宁台。”

    原意悠噘着小嘴,童昱晴也是和她一样的表情,卿子汀从没有见过童昱晴像孩子一样撒娇,惊讶之余也觉得开心,便帮着童昱晴一起劝原意悠,严秉志也在一旁帮腔。

    原意悠难敌众口,只好妥协。

    童昱晴和卿子汀与来之前一样,一前一后返回遥尘岛,可惜该来的风暴总会来,两人在半路上得知了西境战火重燃的消息,战争的*则是白乔煊在杜洛安插的眼线败露。

    此次战事打得异常惨烈,杜洛王几乎是在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冲击盛渃营。能够惹杜洛王发动如此不计后果的进攻,白乔煊应该不仅仅踩到了他的痛脚,还差点扼住了他的命脉。得知消息后,卿子汀立即联系童昱晴,问她要不要回金都。童昱晴虽然很是担忧前方战况,但大体上还能稳住心绪,冷静地告诉他不必。可两日后,当她得知北境和南境都有军队被调往西境支援的时候,她再也坐不住了,因为童昱晧所在的军营也在援军之中。

    虽然她当初在弟弟的面前很洒脱,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势,可真当弟弟离开的时候,她还是派了一个人,一路看着他,以便在危急时刻救他一命。

    卢天胜知道他们回来所谓何事,便命杨濯一日三次,给童昱晴送前线军报。一个月后,前线终于传来捷报,西境防线守住了,只可惜代价极大,天军损耗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

    童昱晴翻了又翻,可这些军报中就是没有童昱晧所在分队的消息,也就是说他们与主力失联了,一瞬之间,童昱晴想了无数种可能性,直到最后,她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弟弟没事……

    卿子汀回来后见童昱晴伏在地上,像是被军报包围了一样,连忙帮她把这些军报捡了起来,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口中还不知在嘟囔着什么。

    卿子汀一触碰到她,她就一个激灵,卿子汀很是担心,轻声问道:“若娮,你怎么了?是昱晧出什么事了吗?”

    童昱晴一会儿用力地点头,一会儿又用力地摇头,抓住他的衣襟说道:“我要去找他,他失踪了,我要去找他……”

    卿子汀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知道她一定找不到,便拦住她说道:“若娮,你冷静一点,天地之大,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找得到失踪的人呢?还是在这里等消息吧。”

    童昱晴渐渐冷静下来,接连几日,卿子汀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却没有一个人带回一点有用的消息。

    童昱晴的心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沉,可还是终日守在电话边,期盼着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声音是传过来了,但却不是童昱晴最想听到的声音……

    “昱晴,是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昱晧在那个敢死队里,否则我绝不会派他冒奇险绕到杜洛后方的……”

    童昱晴打断了他的话,“这些先不必说了,我只想知道,昱晧现在是生是死……”

    白乔煊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已经在崩溃边缘徘徊,连忙说道:“你放心,昱晧还活着,只是……”

    童昱晴的心被他牵得大起大落,吼道:“只是什么?!你快说啊!”

    “只是他伤得很重,现在正在抢救……”

    童昱晴从座上弹了起来,“你们现在在哪里?”

    白乔煊知道她想做什么,忙道:“昱晴,现在虽然不打仗了,但杜洛王不一定什么时候又发起疯来,你还是不要过来了,昱晧这边有什么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的……”

    童昱晴喝道:“少废话,那是我弟弟,我怎么能丢他一个人在那里?你快说!别再让我费时费力去查。”

    白乔煊了解她的脾气,也知道童昱晧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只能告诉她,童昱晧现在在盛渃医院。

    童昱晴放下话筒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外就迎面碰上白嘉茵,白嘉茵把童昱晴想劝她的话扼杀在摇篮里,“腿长在我自己身上,你不带我去,我自己也会去。”

    童昱晴没有时间跟她争辩,“你要想跟着我,就要听我的话,否则我就把你丢回来。”

    卿子汀见童昱晴和白嘉茵行色匆匆,追上来问她们去哪里,童昱晴简单与他说了两句,让他留在家中后就上了车。

    卿子汀第一次看到童昱晴走路如风驰电掣,也第一次领悟到,如果不是她一直迁就着自己,自己根本追不上她的脚步……

    他们越过重峦叠嶂,来到郁郁葱葱的森林,滂沱大雨却从天而降,他很是害怕,因为雨大的就快让他窒息,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却感觉到身旁的大树被暴雨摧折,纷纷向他倒来……

    “啊!”

    “昱晧,你醒了!”

    两张满是欣喜的面庞出现在童昱晧眼前,“姐……”

    童昱晴的泪珠猝不及防地滑落,“昱晧,你终于醒了,真是吓死姐姐了……”

    童昱晧伸手拂去姐姐面上的泪水,“姐,我没事,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算什么?对了,姐,跟我一起回来的武将军还好吗?”

    童昱晴知道他在问武夔,便回道:“他已经醒过来了,现在也正在养伤。”

    “我去看看他……”

    童昱晧用尽力气想要起身,可刚一用力,就察觉到不对,“我的腿怎么使不上力气?”

    他又试着动了一下,不由惊慌失措,“我的腿为什么没有知觉了?姐……我的腿怎么了……”

    童昱晴不忍直视他的眼睛,“你被巨石击到了脊髓……”

    姐姐的回避让他心中最后一点希望荡然无存,他重新躺了下来,声音空洞无力,“从今以后,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是吗……我是一个废人了,是吗……”

    童昱晴边哭边摇头,“不……不是的……大夫说了,只要你安心静养,再做康复训练,还是有恢复的可能的……”

    童昱晧自嘲地笑了,“可能?当年叔外祖父,就是被砸到了脊髓,瘫在床上,一辈子都没起来。我……”

    童昱晴抢道:“你和他不一样,他受伤时已经年过半百,你才十四岁,身体要比他强健得多。”

    童昱晧喃喃道:“那只代表,我会比他更惨,他只在床上瘫了十余年,我却要瘫上几十年……”

    白嘉茵本想说些鼓励他的话,可见他如此颓靡不振,气道:“童昱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了?大夫都说了还有希望,你就给自己判了死刑,你……”

    童昱晧心灰意冷,激将法现在对他毫无用处,他闭上眼睛,说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白嘉茵还想再说,却被童昱晴带出了门外,两人刚好碰到了前来探望童昱晧的白乔煊。

    白乔煊看到童昱晴的脸色,问道:“昱晧还没醒吗?”

    童昱晴摇摇头,“醒了,可是……”

    白乔煊暗叹一声,“任何人突遭大变,心中都不可能不起半分波澜,给他一点时间吧,他会想明白的。”

    童昱晴靠在墙上,“当初我就不该应许他参军……”

    白乔煊说道:“好了。为已经过去的事情懊悔不但于事无补,还浪费时间。你有时间后悔,还不如想办法好好开导一下昱晧。我看你应该先回去睡上一觉,几日不见,你的黑眼圈重的不像话。别昱晧没事,你却先倒下了。”

    童昱晴没有应声,白乔煊又示意妹妹带童昱晴回去休息,自己则进屋去探望童昱晧。

    童昱晧闭着眼睛,以为是童昱晴和白嘉茵回来了,吼道:“我不是说想一个人静静吗?!你们回来做什么?!”

    白乔煊笑道:“当了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好威风啊……”

    童昱晧见是白乔煊,想起身,却想起自己根本起不了身,只能躺着问道:“乔煊哥,你怎么有空来看我?”

    白乔煊拿起一个苹果,回道:“谁让你是此次战役中劳苦功高的大功臣呢?我再忙,也要抽空来慰问慰问呐。”

    童昱晧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心中尽是难言的苦涩,“我哪里是什么功臣?如果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季大哥也不会死。以前我觉得战争不过是上位者之间的权益之争,现在想来我真是一叶障目。战争对于普通的士兵来说,其实就是血肉横飞、生死一线。我竟还妄图利用战争,获得更多的权柄,巩固家业根基?!如果不是姐姐把季大哥安排到我身边,我连活都活不下来,还拿什么来维护童家啊?”

    白乔煊微收眼睑,“听你言下之意,你对那位姓季的兵士很是歉疚。他临终前可有什么遗愿?”

    童昱晧心中哀戚,“他被击中心脏,根本来不及留任何遗言。”

    白乔煊又问道:“那你觉得,他会有什么遗愿呢?”

    童昱晧思索着说道:“他一定希望我能逃出生天,也会希望他的妻女在没有他的日子里,能够平安喜乐。”

    白乔煊淡淡说道:“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姐姐一样,能够独当一面。如果他的夫人只是一个守在家中的无知妇人,那孤儿寡母,连维持生计都困难,哪还有什么平安喜乐可言?”

    童昱晧血气上涌,刚想说我养她们,就想到自己现在连床都下不去,还如何去养别人?

    白乔煊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他的心思,轻描淡写地问道:“你不会是想让你姐姐来养她们吧?她一直把你捧在手心里还不够,还要替你去还救命的恩情,是吗?”

    童昱晧面色通红,“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童昱晧一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白乔煊一点放过他的意思都没有,还问道:“只是什么?你不会是想说,因为自己瘫在床上,所以不能供养你救命恩人的遗孀和遗孤吧?”

    童昱晧的头不知不觉间埋了下来,白乔煊放下削好的苹果,继续说道:“难道正在与敌军对战的将士,因为自己重伤难支,就可以放下手中的武器,任由敌军践踏自己家园的土地吗?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想,那西境的防线早就被杜洛王撕破了,你还可以躺在这里,高枕无忧地养伤吗?你口中的季大哥用他自己的命,从阎罗王那里换回了你的命,就是为了让你理直气壮地自暴自弃吗?就算你日后只能瘫在这张床上不能下地又如何?最起码你的双手还能动弹!更何况你还不是一点康复的希望都没有。别告诉我,你长这么大,连一个身残志坚的故事都没听说过。你姐在邺津财政司的办公室里摆着一本快翻烂了的《史记》,你被你父亲逼着读《史记》的次数不会比她少。司马迁的际遇不用我多说了吧?他可以在身心受到巨大摧残的境况下完成《史记》,你却连面对病魔的勇气都没有。不用你自惭形秽,我也觉得你挑不起童家的大梁。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一个这么好的姐姐的,她已经为你铺出了一条平坦大路,你却连迈出一步都不肯,还要让她哄着你,劝着你。你自己说,这像话吗?”

    童昱晧小声说着,“乔煊哥,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说那些灰心丧气的话,一定遵医嘱好生调养……”

    “嗯,这才像个样子,”白乔煊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吃个苹果吧。”

    童昱晴再次回到病房时,见童昱晧完全变了个模样,很好奇白乔煊都跟他说了些什么,白乔煊回道:“有些话,还是男人对男人说比较有用,你们女人心肠太软。”

    童昱晴听得云里雾里,白乔煊看了看时间,说道:“两刻钟后我还有一个会,得赶紧回去了。总之你就记住一句话,待他如常,一切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童昱晴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像往常一样照顾弟弟,白嘉茵也在一旁帮忙。

    一日,童昱晴做好午膳带回来的时候,透过门窗,看到童昱晧故意把白嘉茵推到地上,情绪激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白嘉茵也是珠泪涟涟。

    童昱晴不明所以,却见白嘉茵突然站了起来,连忙躲到一旁的病房里,看着她离开后方回到弟弟的病房。童昱晴放下午膳,轻声说道:“阿茵怎么惹到你了?就算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你也不能那样推她呀。”

    童昱晧把被子盖好,淡淡说道:“她没有做错什么,是我故意把她气走的。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姐姐应该明白。”

    童昱晴心中一沉,想起当年自己嫁给卿子汀的情形。

    “豆蔻年华,是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我不能让她把最美好的年华都蹉跎在病房里。我可以安心养伤,也可以有人作伴,但这个人不能是她。”

    童昱晴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沉吟许久,方才说道:“你已经长大了,凡事都该有自己的担当。既然这是你的决定,那姐姐支持你。”

    童昱晧像儿时一样摇着姐姐的手,“姐,有你真好。”

    童昱晧原以为他和白嘉茵的一切已经结束,没想到翌日一早,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还是她。

    他的一点惊喜很快就被理智淹没,骂道:“你怎么又来了?”

    白嘉茵没有答话,童昱晧又道:“你怎么没脸没皮的?昨日我已经与你说的那般清楚,你怎么还这么不知好歹?”

    白嘉茵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仍然没有作答,童昱晧硬撑起身子,吼道:“既然你没听明白,那我就再说一遍。我讨厌你,你脾气又烂又臭,以前我是看在乔煊哥的面子上才让你三分。现在我不想再忍了,你走,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白嘉茵还是安然地坐在原处,童昱晧急了,拿起一旁的苹果,朝她身上扔,“滚!”

    白嘉茵接住他扔过来的苹果,直接咬了一口,终于开始说话,“没脸没皮、不知好歹、脾气不好,从昨天到现在,这三个词就被你用的像车轮一样滚来滚去。你能不能换个词啊?身为童氏少主,哦不对,是童氏家主,你的词汇也太匮乏了吧?”

    童昱晧一时语塞,心虚地敛眸,想着该怎么让她走。白嘉茵随手将苹果扔了出去,一手抵在他枕边,把他逼得躺了回去。

    “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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