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陈琛面露警色,朱潜知道是有所误会了,连忙开口:“思献老弟,果真认不得为兄了?”

    陈琛上上下下打量了朱潜一番,猛一拍脑门:“自明兄?!几年不见,意气飞扬了许多,险险认不得了!哈哈,今日晨起随手卜得乾卦九二,‘见龙再田,利见大人’,却是应在师兄身上了。”说着陈琛看了一眼朱潜身边的两人,探问道:“这位大人想必是冯佥事?”

    朱潜忙道:“如今冯大人是指挥同知了。”

    陈琛点点头,又看向林炫:“这位是……”

    朱潜再为引荐:“林瀚尚书之孙,林炫。”林炫深施一礼,“早闻紫峰先生大名,后学林炫有礼了。”

    陈琛笑着拱手还礼:“原来是林尚书之后,想来必是学问精纯了。三位,此处不是讲话所在,里边请。”

    进了草庐,冯虞四下打量,屋中不过一桌一床,还有满架的书卷,再就是地上几截老树根,想来是当凳子用的。果然,陈琛一指这些树根,做了个“请坐”的动作,“寒舍粗陋,诸位担待些个。”说着一个劲地瞅着冯虞。冯虞假作不觉,想都没想,一撩衣襟便坐了下去,口中说道:“此处甚好。诸葛孔明曾有言,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慢则不能研精,险躁则不能理性。我观先生居处,正是淡泊宁静,修身治学的大好所在。”

    陈琛笑了笑,并为答言,转身出屋去了。坐在一边的朱潜赶忙侧身过来低声说道:“大人,陈琛自来便是这么个不咸不淡的脾气,加上当年受那一番折辱,对当官的都没个好脸色。大人切莫挂怀。今日他对大人还是客气的,若是寻常官宦,只怕是鼻孔朝天了。”

    冯虞笑道:“不妨事。大凡隐士高人,总是有些脾气的,这个我自晓得。”

    一会儿工夫,陈琛搬了张木桌进来,又取了茶具炉子,准备沏茶。“我这里只有些山野粗茶,只怕不入法眼。”

    这回冯虞不待陈琛拿眼来瞧,便接过话茬:“柴门任风开闭,茅屋尽日虚闲。站揍粗茶淡饭,报答流水青山。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说着冯虞抬眼看着陈琛,目光灼灼,“孔子曰,何陋之有?”

    听着这番话,陈琛身侧的朱潜用身子挡住左手,悄悄地冲着冯虞直竖大拇指。陈琛却问:“如此说来,冯大人也甘居陋室了?”

    却见冯虞连连摇头:“说实话,落魄时没得挑也就罢了,否则我是住不来的。”

    三人原以为冯虞又有什么高论,哪知突然冒出这么句大实话来,一个个目瞪口呆。却听冯虞说道:“安贫乐道固然是德操高洁,不过么,若能令百姓安居万民乐业,总好过大家一道受穷。”

    陈琛摇了摇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冯虞也跟着摇头,“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诗圣所言,当为实情吧?”

    陈琛叹了一声:“如今这世事,只怕是难了。君视臣如仇寇,厂卫横行;官视民如鱼肉,搜刮无度;对外,专守九边一意禁海画地为牢,对内,信用阉宦与民争利墨守成规。尤其是当朝,与当年王振起时何其相似。冯大人,这些个,我没说错吧?嘿嘿,哀莫大于心死。”

    冯虞想了一想,说道:“先生所言皆是实情。不过么,这最后一句话我却是不敢苟同。若说这天下纷乱,好歹还是太平时节,三国时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更是末世之相,却正是仁人志士云起之时,所谓救国救民,正当其时,何谈心死。再说了,我看先生也不似心死之人。”

    说着,冯虞站起身来,踱到陈琛书架前,“遁世之人不看老庄便看佛道,先生这里,却是经史子集俱在。哦,另有农书、舆地、典章、兵要……嘿嘿,”冯虞回头冲着陈琛一笑,“俱是经济学问,先生果然博学大才啊。”

    这话一出口,陈琛顿觉尴尬,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朱潜赶忙接口:“我这师弟,年少时胸怀大志,博览群书,极有学识。那年……那年科场失意后,又四下云游,广见博闻,只怕也访得不少名师,如今足可称一时之选了。”

    冯虞又坐回到树根上,往陈琛跟前凑了凑,“不瞒先生,冯虞此番登门,便是存了请先生出山指教的心思。先生虽有伤心往事,不过也不好因噎废食。我冯虞也不说什么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套话,不过我确也有些志向,往近处说,便是为官一任护佑一方;往远了说,若是走得顺,我愿刷新政制重开海禁藏富于民进取四方!惟愿先生助我,青史留名。不过,这空口白牙的只怕也难取信于先生。我有个想法,先生久居林下,此番不妨随着我等出外走动走动。一来散散心,二来么,所谓听其言观其行,先生不妨在旁冷眼看我是何等样人,再做定夺,如何?”

    此时水已烧开,陈琛默不作声,只管给三人各沏了杯茶,随后说声“稍待”,起身便进了隔壁屋。朱潜赶忙给冯虞使个眼色,跟了过去。冯虞却捧起茶盏,喝得是有滋有味。

    朱潜随着陈琛进门,一看,只见陈琛焚起一炷香,口中念念有词,抓起一把蓍草,看这架势是要卜上一卦。却见陈琛念叨完了,将一根蓍草放到正前方。朱潜略知蓍草筮占之法,知道这根表征太极,实是不用的。陈琛这时随意将所余四十九根蓍草,分作两撮,分置于桌上左右手两端,这是取天地两仪,又将右手边蓍草取了一根,夹在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之间,表征天地人三才。接着,陈琛便开始左右手倒换蓍草,不时将手中几根蓍草横放在面前。

    只见陈琛双手如蝴蝶穿花一般飞舞点算,一会儿工夫便摆出十八变,算得六爻,合成一卦。待得卦成,朱潜方敢开口:“师弟,卦象如何?”

    陈琛回头笑道:“师兄,你也太心急了吧,在外头品茶候着不就好了?”

    看朱潜还在探头探脑,陈琛摇头笑道:“实在是……这一卦是随卦九四。爻辞曰,‘随有获,贞凶。有孚在道以明,何咎?’”

    朱潜听得云山雾罩,忙问:“爻辞何解?”

    “九四在随卦,又互为巽卦,与应位初九成正反卦,即正反震、正反艮,震为大道,艮为路途,正看反看都在道上。这正反卦,放大看则为中孚卦,缩小了便是离卦,此所谓‘有孚’、‘以明’。”

    “还是不明白。”朱潜头摇得象拨浪鼓。

    陈琛大笑,“所谓贞,指守静不行,既然‘贞凶’,这趟是非跟着你们走不可啦。跟你们上路,则‘随有获’,必有所得。所谓‘有孚在道以明’,便是说,追随尔等之时,当一展才智,不过也需约束自己,怀德自惕,方能为他人所信服。”

    朱潜听了这话,大为得意,“你看你看,这回拉冯大人过来果然是对的,连你这卦象都应验了。”

    陈琛说道:“还不止这个。所谓易,时势易则卦易。随卦九四再往下变,就是九五。爻辞曰,孚于嘉,吉。哦,这话说白了,便是随众愿而动,以诚相待,个人功业必成。若再动,则是上六,爻辞是拘系之,乃从维之。王用亨于西山。王是指周文王。文王奠基西岐,则万事通顺,定八百年基业。单从卦象来看,此番我若随众而动,功业可期,青史留名。”

    看朱潜又要咧嘴,陈琛赶忙补了一句:“不过,所谓阴阳消长,乾坤互易,万事万物时时变幻更易,不可以一时论一世……唉,反正说了你也不懂,总之这一卦也不是一劳永逸。好了好了,咱们出去吧。”说着陈琛收好蓍草,拽着朱潜出到外屋。

    看着朱潜神色,冯虞淡淡一笑,问道:“紫峰先生,咱们几时动身?”

    陈琛、朱潜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都是一楞,紧接着对望一眼仰天大笑。冯虞看这情形,放下茶盏也是放声大笑,只有林炫看得莫名其妙,又不知如何问起,该问哪个,干脆低头喝茶,不吱声了。

    笑了一阵,陈琛停歇下来,对冯虞深施一礼,“既然承蒙大人盛情相邀,思献却之不恭。不过,行前思献还有些小事料理。一个是此处杂物需稍作收拾,书卷我须带上,其他的么,放在原处便是。还有,下山之后,我还需往家中辞过父母一面,禀明去处,再往泉州府城见恩师一面。之后便无事了。”

    冯虞听着连连点头,“这些均是该当的。此番我带了些军士来,正好一齐动手。别个不好说,帮你一路扛书却是小事一桩。”

    半道上,冯虞问起方才两人在里屋磨叽何事,朱潜将占卜之事说了,冯虞点点头若有所思,半晌之后突然冒出一句:“卜卦只是心意未坚,之前至少是动了心思的。方才我也是?里嗦嗦一大串,不知哪句能入思献兄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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