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盛惟乔打算收拾好去了去找盛睡鹤,而不是公孙夙或者公孙应敦,是因为她明白,公孙应姜之所以求到她面前,无非是从轻发落公孙应敦,最关键的就在于她跟盛睡鹤。

    毕竟整座玳瑁岛上,目前就盛惟乔、盛睡鹤这伙人属于外来者,背后站着南风郡三大势家之一的盛家,是公孙夙这个海主也管不着的——其他人在此番叛乱里吃了亏受了惊也还罢了,盛惟乔跟盛睡鹤也因此被困谷中数日,这事儿公孙夙怎么可能不给个交代出来?!

    所以这位海主纵使有心顾全骨肉之情,未得他们二人认可,也不敢贸然放了公孙应敦不说,甚至还要坚持要求严惩——这个态度他必须做出来,否则日后盛兰辞知道了,就算不跟他直接翻脸,双方多年合作下来的情谊也要破裂了!

    如果公孙氏没有洗白上岸的想法,跟盛家闹翻了,还能找冯家或者宣于家合作。

    问题是他们已经有两代人在为改邪归正努力了,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盛家的——且不说盛兰辞本身的手段以及在士林中的人脉,就说盛家老太爷跟徐家老侯爷都在呢,那宁威侯徐子敬因怕朝廷猜忌,不敢招安一伙海匪,但若世交之后在海匪手里吃了亏,他上表要求朝廷派水师剿匪却没有问题。

    到时候纵然大海茫茫,只怕也没有公孙氏的落脚之地了。

    毕竟大穆皇朝气数未尽,之所以当今天下盗匪仍旧可以存身,说到底是现在在位那位天子有问题,导致乾坤不靖。这情况只要天子回过神来,又或者换个有能力的新君上台,哪怕是出一位可以压倒全局的权臣,扫荡寰宇,清海晏河不过是翻手间的事情——不然四代为匪的公孙氏,也不会放弃肆无忌惮的化外生涯,想方设法求一个上岸了。

    如今根本不是天下大乱的时代,无本买卖除非小打小闹,否则早晚前途无亮。

    这会盛惟乔念在公孙应姜的份上,打算饶公孙应敦一命,但只她表了态也不行,还有个盛睡鹤,总要他们俩都同意原谅这侄子,这事儿才好了结。

    因为盛睡鹤虽然是玳瑁岛出去的,首先跟公孙氏没有血缘;其次公孙氏虽然对他有救命及养育之恩,但用起他来也没客气,这些年来多少次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盛睡鹤心里对公孙氏有多少真心感激有多少怨怼愤恨,真不好说;最重要的是,盛睡鹤现在已经不是在公孙家寄人篱下的小可怜了!

    甚至,过几年公孙氏还得反过来求着他!

    公孙夙这个海主只要没蠢到家,现在自然会转变对盛睡鹤的态度,不说立刻捧着哄着他,至少也要客气点,避免误会的产生了。

    何况他们这伙人盘踞海上多年,跟南风郡收保护费都十几年了,规模可想而知!

    归顺朝廷这么大的事情,即使公孙家世代为海主,也不可能说他们同意了就可以的,必要岛上绝大部分人点头才成。

    公孙应敦只是公孙夙的亲儿子,又不是其他人的亲儿子。

    这小子年纪小,纯靠运气上台,做少海主的资历浅薄,可以说毫无根基。

    相比关系到合岛之人前途性命的盛睡鹤,一个毫无威望、功绩的少海主,岛上众人会选择谁不问可知!

    ——现在就是盛惟乔代盛睡鹤表态说不打算跟公孙应敦计较,估计这些人都不能放心,非得盛睡鹤自己出来保证,不会因为这次的事情在约好的招安上报复他们才成。

    “倒也难怪公孙应敦会不惜跟他那些叔公的旧部联络,也要反对此事了!”盛惟乔看着镜子里照出绿绮手法灵巧一脸轻松的给自己盘髻的模样,回想在谷中自己折腾那么久的成果,觉得心塞的不行,赶紧想点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暗忖,“公孙氏的这个计划,等于是把前途性命全部交给盛睡鹤了——哪怕他们扣着盛睡鹤其实出身玳瑁岛这点作为辖制的把柄,但盛睡鹤本来就不是玳瑁岛土生土长,而是意外流落到这里的。”

    “这种情况下,他只要入仕后表现的足够出色,再找个靠山什么的,大可以反说公孙氏逼良为匪,他当年年幼力弱不能反抗,于是灵机一动假意驯服,身在贼窝依然不堕向善之念,最后终于靠自己的机智逃出生天还金榜题名——公孙氏终究还是弄不过他的!”

    “实际上从盛睡鹤进入盛家起,公孙氏就没办法他了。”

    “这人现在不但取了小三元,甚至还做了解元——公孙氏的将来可以说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他要按照计划行事招安公孙氏,在众人眼里他就是公孙氏的恩主,公孙氏自动成为他麾下为他做牛做马理所当然;他要撕毁协议不管公孙氏死活,公孙氏也是无可奈何;他要铲除玳瑁岛以永绝后患,公孙氏想拉他同归于尽都悬。”

    “而盛睡鹤幼年流落玳瑁岛,全赖公孙氏才有今日,最后整个公孙氏却都要居于他之下,作为公孙氏亲子、前年还做了少海主的公孙应敦,接受不了这样主客易位的变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过理解公孙应敦归理解公孙应敦,想到这两日在谷中跟盛睡鹤朝夕相处,甚至同床共枕的一幕——重点是这人很有可能不是自己认为的嫡亲兄长不说,多半还跟自己毫无血缘——盛惟乔脸色又阴沉下来,心说哪怕看在公孙应姜的份上替那小子说情,回头也绝对不能放他好过!

    思忖间绿绮已经给她梳好了随云髻,按照她的要求,只斜插了一支白玉嵌翠碧玺花簪,戴一对金摺丝灯笼耳环;穿荼白底撒绣丁香花窄袖交领绸衫,领口露一截雪色中衣,下拖蓝织金妆花孔雀罗裙。

    罗裙外罩了一层群青绘缠枝莲花绉纱,如此稍微遮了织金妆花的华丽,但行动之间却自有织金点点光泽流泻,贵气暗藏。

    这身打扮盛惟乔觉得很顺眼,素净清爽,一点都不会让她回想起之前在船上揽镜自照的恐怖一幕。

    然而绿锦跟绿绮却十分的看不惯,一力劝她:“就是当年二夫人去世,小姐穿孝的那时候,也没有素成这样的。虽然不知道岛上到底出了些什么事情,但既然公孙海主一家子都还好端端的,可见也到不了需要给他道恼的地步。小姐这么穿,也太委屈了!”

    劝说半晌的结果是,盛惟乔又戴了一对金臂钏,以及一个牡丹璎珞圈。

    绿绮本来还想偷偷插支金玉玲珑石榴簪到她头上的,被她从镜子里发现之后坚决的阻止了——这么一打岔,她到盛睡鹤住的地方时,天都快黑了。

    守门的人知道盛惟乔无论是在公孙夙跟前还是在盛睡鹤跟前地位都不一般,不敢让她在外面等,请她入内到待客的花厅奉茶后,才去找盛睡鹤通禀。

    等盛睡鹤过来的期间,盛惟乔有点紧张的转了转手里的描金鹦鹉荔枝茶碗,抬眼看到桌子上摆的鎏金草兽松鹿花卉盘里搁了梨枣等时果,都洗干净了码的整整齐齐,瞧着就引人食欲,不禁拿了个梨子在手里把玩。

    梨子才拿到手,外间就传来脚步声,盛惟乔忙把梨子放回去,转头望去,果然没多久,盛睡鹤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内,笑吟吟的跨进来。

    他显然也已经沐浴更衣过了,着了群青底连云纹暗花缎圆领袍衫,外罩着玄色底盘绦四季花卉纹鹤氅,还带着点浴后水汽的墨发绾着一支金厢猫睛顶簪,剑眉轩昂,双眸顾盼之间亮若星辰,许是被热水所激,微勾的薄唇色艳若血,愈显肌肤白腻晶莹。

    “乖囡囡,今儿个咱们才回来,怎么又来找哥哥了?”盛睡鹤进来后就挥手示意左右退下,见盛惟乔点头,跟她来的绿锦也走了出去。

    只剩兄妹俩了,他边从鎏金草兽松鹿花卉盘里拿起方才被盛惟乔动过的梨子,拿过旁边柜子上的银刀削皮,边笑道,“莫非担心今晚还会有雷雨,觉得果然还是待在哥哥身边更安心吗?”

    他因为不知道公孙应姜那边泄的底,直接导致盛惟乔已经怀疑两人其实没有血缘了,以为盛惟乔这会过来多半是为了询问这两日岛上发生的事情,自是毫无压力,还有闲心出言调侃。

    本来他不提这事,盛惟乔等会不管是先问后问,终归是要问清楚他的身世的。

    但他这么泰然自若还带着点揶揄的一提,却让听了公孙应姜话之后一直没真正冷静下来过的盛惟乔回过神来,暗自心惊:“我真是糊涂了!我就是怀疑他身世,现在又怎么能问?刚刚还跟绿锦、绿绮她们说这岛上不太平,很该早点回去哪——虽然这次出来,爹爹有给我安排护院,然而那些人加起来,又如何敌得过这一岛之众?”

    “而盛睡鹤即使受到公孙应敦的反对,怎么说也是玳瑁岛出来的!”

    “现在在人家的地盘上,哪能跟在家里一样言行无忌?!”

    “尤其护院们根本不知道这盛睡鹤的身世有问题,至今当他是盛府的大公子!”

    “现在我要质疑他,他愿意敷衍我也还罢了,万一不愿意,索性对付了我,我压根就没有还手之力!!!”

    她后怕的不行,赶紧假装把注意力放在手里的描金鹦鹉荔枝茶碗上,定了定神,才淡淡开口:“我今儿精神乏的很,没功夫跟你吵架——只来跟你说件事情的,就是应姜想给应敦说情。”

    盛睡鹤闻言,笑容稍敛,道:“噢,这么说,乖囡囡已经知道岛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了?”

    “也不算全知道吧,应姜说的不算详细。”在谷里的那两日,盛惟乔是一直惦记着出谷后把来龙去脉弄个明白的,但现在她全副心思都在盛睡鹤的身世以及自己的安全上,对于玳瑁岛的事情,实在懒得上心,只道,“我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这回应敦的下场,全看你我愿意不愿意高抬贵手……我是愿意原谅的,你怎么看呢?”

    “她真是太抬举我了,我怎么能跟乖囡囡比呢?”盛睡鹤笑容完美,看不出真实心思,说话间已将梨子削好,朝上方一抛,看也不看的几刀挥过,再翻腕一接,就见一只完整的梨子被稳稳的托住,搁到桌子上,推到盛惟乔面前。

    盛惟乔愣了愣,才结过他递过来的银签叉起一小块来吃——这梨子现在看似完整,其实一签子下去就发现,其实已经全部被切成指头大小的一块块——她是喜欢吃梨子的,但这个梨子实在吃的有点食不知味。

    毕竟以她现在对盛睡鹤的心情复杂,很难不认为盛睡鹤露这一手暗存威胁。

    至少,他有威胁自己的能力。

    这让盛惟乔警惕之余也感到非常沮丧——再次懊悔小时候偷懒,没肯跟盛老太爷学武,以至于沦落到现在这种离开家就处处受制于人的处境。

    不过等等……前年就在盛府之内,这只盛睡鹤也是把自己掳去坟场练胆的好吗?

    盛惟乔暗暗吐了口血:若这人不是自己的兄长,自己那个二十四孝的亲爹,究竟抱着什么样的用心,把他认做亲子的?

    难道自己一直以来都误会了?

    盛兰辞这个亲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自己,之所以表现出对自己的宠爱,全部是为了掩人耳目,实际上他其实非常非常非常讨厌自己,故此弄了盛睡鹤回去,一方面折磨自己,一方面可以名正言顺的不让自己继承家产?

    但自己即使不是那种温柔孝顺贤良淑德的足以成为亲爹骄傲的女儿,也不算很忤逆很不孝吧?

    盛惟乔忽然感到背后一凉:莫非……她不是盛兰辞亲生的?

    不然这个爹爹子嗣单薄,哪怕自己不足以让他骄傲,他也不该对自己这么狠啊!

    问题是自己亲娘冯氏怎么看都不像是水性杨花的人——何况盛兰辞才貌双全,孝顺老父,腰缠万贯,精明能干,还是出了名的疼爱妻子……成亲以来多年无子,后院始终清净不说,这些年来也从没让冯氏长年守空房过,怎么看都甩那些同样为人夫婿的男子八百条街,冯氏有什么理由背叛他?

    再者,盛兰辞可不是吃了亏不还手的人,盛家现在声势不在冯家之下,他要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根本不需要忍耐吧?

    盛惟乔七想八想的出了神而不自知,这在盛睡鹤看来,却误会她当自己不愿意放过公孙应敦,故此为难于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服他了。

    暗自一笑,盛睡鹤半是试探半是给她递梯子的道:“说起来乖囡囡这次的谷中之行,全拜应敦所赐——没想到应姜一求情,乖囡囡就马上答应帮忙了!想想我早年得罪你时受的折磨,乖囡囡你真是重女轻男呐!”

    按照他的想法,盛惟乔闻言多半会讲公孙应敦年少无知,或者公孙应姜在盛家陪了她两年,不忍叫这侄女失望之类。

    如此可免了盛惟乔继续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

    “我只是想,应姜她口口声声说公孙海主要杀了应敦,但公孙海主真要杀的话,还能等到咱们从谷里出来?”但盛惟乔却冷淡道,“十成十是公孙海主自己也心疼儿子,舍不得。然而应敦毕竟做了这样的事情出来,公孙海主作为亲爹可以原谅他,却不能不给岛上其他人、尤其是咱们一个说法——这时候也只有咱们率先表示不计较,把事情揭过,给两边个交代,方能饶他一命了!何况爹爹要是晓得此事,必然也会追究!届时自然还得咱们出面求情,才能让爹爹息怒!”

    盛睡鹤摸着下巴,笑道:“这些都是应姜告诉你的吗?她也太小看我跟大哥的关系了。大哥如果是这个打算,为什么不直接来跟我说?还要让应姜找你再兜这么个圈子,忒是见外!乖囡囡,估计你又被她骗啦!你这个傻囡囡,才觉得你这两年聪明了点,怎么一转身你就又上人家的当了呢?真是不禁夸!”

    盛惟乔本来就是强按着满腔心思在跟他说话,偏偏说了这么半天,盛睡鹤始终不肯给出明确答复不说,言谈之间更似存足了戏弄,压根不想跟她正正经经说事的样子。

    她既恼怒又愤懑,还有点莫名的委屈,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起身一拍桌子,将切好的梨肉震的跌了小半个桌面,恨道:“反正我跟公孙应敦也没见过两回,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尚且不心疼,我操这许多心做什么!?”

    带着哭腔说完这番话,她转身就走!

    这变故大大出乎盛睡鹤的意料,他下意识的起身,拦住了盛惟乔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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