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倾盆前的天色,阴沉沉的犹如夜晚。

    刺史府后堂,门窗紧闭的屋子里,昏昏暗暗的看不清事物的轮廓。

    仪琉着了玄衫劲装,满头青丝也用同色的帕子紧紧裹起,足踏软底轻靴,悄没声息的踩过猩红地缠枝番莲纹麒麟戏珠氍毹。

    手中的短刀通体涂抹了黑漆,乌沉沉的不会发出任何反光,最适合眼前的环境。

    她微微眯着眼,以免明眸流转之间的光彩,被对手察觉。

    屋外的雷声已经汹涌澎湃了良久,而她与对手的对峙,持续的更久。

    她不急。

    除了因为此处是刺史府,是己方大本营外,也是因为在乌衣营的训练中,耐心,本来就是最重要的功课之一。

    不过这次的对手显然也很沉得住气。

    两人在这相连的三间屋子里,已经来来回回兜了这许久,侧耳细听的时候,对方的呼吸声依旧不可闻,足见仍旧保持镇定。

    “是个高手。”仪琉心下暗忖,“也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方才近身交手时,没闻到草原上的腥膻味,可能不是那伏真所遣……嗯,不过也不一定,之前乌衣营中的大夫说过,有些草药在潜伏的时候可以用于消除身上的味道,使猎犬的嗅觉都毫无用处。说不准这人就是这么处置的?”

    “毕竟郡王如今的敌人里头,能够派出这样好手的人可不多……”

    心念未绝,忽然颈后汗毛倒竖!

    仪琉本能的一个低头,与此同时,脑后一轻,跟着眼角就瞥见自己一缕发丝从半空飘飘荡荡的落下!

    只差一点点,对方这一击,斩的就是她脖颈!

    仪琉顿时警觉,不敢再轻易分心。

    ……过了好一会儿,聚集在刺史府上空的乌云,终于浓郁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随着一声霹雳炸响,倾盆而落!

    拇指大小的雨珠弹丸似的砸下来,顷刻之间,就在远远近近的屋顶上飞溅出一片青濛濛的雾气。

    仪琉皱着眉头,提着一个首级,略显吃力的推开门,一瘸一瘸走了出来。

    她素白的面颊上有一道明显是正面飞溅上去的血渍,尚未干涸,正顺着光洁的肌肤缓缓流淌下来。

    这位乌衣营出身的丫鬟原本姿容美艳,这会儿被这血渍一衬,愈显妖娆。

    只是周身尚未完全收敛起来的杀气,让外间守着的三两人根本提不起丝毫不敬的想法。

    “姐姐!”穿着绛色短襦,系鹅黄百褶裙的倪雁影率先迎上来,关切的问,“您的腿……要紧么?”

    仪琉将首级朝她扔去,倪雁影连忙伸手接住,捧到跟前一看,有点惊讶,“竟然是女子?还能跟姐姐盘桓这么久,就算姐姐不想惊动太多人,也很厉害了!”

    “你照这模样画一幅肖像,去拿给乐羊先生。”仪琉没理会她委婉的称赞,皱着眉头,说道,“这女子确实厉害,我方才腿上挨了一下,只怕过上几日才能好……西疆那边有回应么?郡王跟郡王妃还有小世子都怎么样了?郡王近期可脱得开身回来?”

    倪雁影身侧的两人闻言,连忙回答:“郡王最近一次送回来的信里,说郡王妃跟小世子都很平安。只是郡王既然在这时候抽空去了西疆,自然要同怀化将军等人接洽一番,顺带商议一下如何对付孟伯勤。一时半刻的,只怕回不来……嗯,郡王还让咱们注意戒备,防着草原上的动静!”

    “那伏真野心勃勃,之前还是俟力发的时候,就对我大穆虎视眈眈!”仪琉双眉难展,微一点头,说道,“如今做了可汗,行事越发方便,犯我大穆,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我就是担心这个!”

    “这会儿茹茹还没再打过来呢,郡王称病的这几日,不请自来的恶客,却竟没断过!”

    “这两日咱们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尽在肃清合府了!”

    “虽然眼下勉强还应付得来,然而时间久了之后,人家也不是傻子,岂能看不出端倪?”

    “届时看出郡王其实不在西疆,不管是趁机来犯西疆,还是猜到郡王如今的行踪,前往北疆截杀郡王,都不是什么好事!”

    “仪琉姐姐,要不要跟乐羊先生商量,加派人手戍卫刺史府?”倪雁影听到这里,就提议,“免得这些老鼠似的东西,三天两头的跑进来找郡王!”

    仪琉皱眉道:“这不妥当!你道我方才为什么宁可跟这刺客在屋子里对峙良久,也要亲手杀她,且杀的不声不响,不惊动人?岂是我为了磨砺自己的技艺么?归根到底,就是不想事情闹大!”

    “毕竟郡王微服前往北疆看望郡王妃跟小世子,这些日子不出现人前的理由,乃是陪着西疆军操练的时候不慎受伤,需要休养些日子。”

    “这会儿外头派人过来,咱们不动声色的解决掉,多少能让他们吃不准这些人是怎么没有的,从而心生忌惮,摸不清咱们底细。”

    “若果大动干戈的加派戍卫人手,岂能不叫人看出咱们的外强中干,连些许夜探刺史府的人手都应付不了,届时不定就会散播对郡王不利的谣言,动摇人心!”

    “偏生郡王到最近送过来的信里,都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万一还有好些日子,这种谣言传开之后,咱们竟不能立刻辟谣……郡王来西疆也才不过是转年的事情,根基尚浅,岂可如此托大?”

    倪雁影恍然,歉意道:“还是姐姐聪慧,我太笨了。”

    她之前才入乌衣营的时候,仪琉调教起来极为严厉,呵斥打骂都是常有之事。

    这会儿相处时间长了,因为刻苦用功,态度也很会摆端正,仪琉对她倒是有了些真心的爱护,此刻闻言,和颜悦色道:“咱们乌衣营如今忙碌的很,除了我之外,也没其他人有功夫教导你。回头有机会,我给你引荐下许连山等几位,学的东西多了,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就考虑周到了。”

    说了这么一番话,仪琉摸了把脸上已经快干的血渍,自去自己住的院子里收拾。

    末了就命人打听乐羊文的踪迹,得知他刚刚处置完一些公务,正在刺史府前院小花厅里吃茶顺带小憩,就过去跟他商议容睡鹤久久不归之事:“这不是个办法,如今想方设法潜入刺史府打探消息的人越来越多,城中街头巷尾,也有了些流言,虽然没有彻底散布开来,却多少出了苗头……就是上上下下已经在怀疑郡王所谓‘受伤休养’,乃是有内情了!”

    “如今倒还没人想到郡王其实是离开了西疆,大抵觉得郡王的伤势,根本不是休养个几日就能够好的,甚至有损及性命的可能。”

    “还有些人则怀疑先生几位,是想趁郡王受伤的机会篡权,软禁了郡王在府里头。”

    她皱眉,“这些说法都不可小觑……不知道先生可有什么对策?”

    “这种谣言咱们现在怎么说怎么错,因为都可以找出破绽来反驳。”乐羊文拈须听罢,皱眉说道,“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郡王立刻归来,露个脸,一切也就不攻自破了!”

    “然而郡王在北疆正同怀化将军对付孟伯勤,暂时肯定脱不开身!”

    “所以,先派人督促好舆论,敢有胡说八道扰乱军心者一律斩首示众,镇住场面吧!”

    仪琉有点担心:“会不会弄巧成拙?毕竟本来底下就怀疑郡王出了岔子,这会儿连说都不让他们说,没准倒认为是坐实了他们的猜测呢?”

    乐羊文摇头说道:“不要管这些!敢这么讲的就株连合家,男子十六岁上一律处斩,十六岁下净身为奴!女眷一律官卖为妓……我跟你说,这会儿跳出来作这些揣测的,其实就是一种试探,若是不给足他们颜色看,少不得越发上蹿下跳的兴风作浪!”

    他冷笑,“何况如今西疆百废待兴,上上下下用心做事的人谁不是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使,哪里有这功夫散播谣言妄自揣测主上?!”

    “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就是该杀!!!”

    仪琉皱眉思索了会儿,起身道:“郡王走的时候说过,有大事急着处置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便来请问您。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就照办!”

    仪琉跟乐羊文以雷霆手段稳定西疆局面的时候,长安城外,上林苑。

    宣景帝与舒昭仪不敢置信的看着丹墀下面目全非、尽管四周用了冰鉴跟香料,却还是散发出难闻气味的尸体:“这……这是贵妃?!”

    “崇信侯,你不要胡说八道!!!”舒昭仪尤其的无法接受,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本宫的姐姐福泽深厚,是要与本宫一块儿侍奉陛下一辈子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才几日不见,就坠了湖?!”

    之所以宣景帝跟舒昭仪在舒贵妃死后数日,而且还是在湖水里泡的十分恐怖的时候,方才意识到贵妃可能出事了,主要是因为舒氏姐妹毕竟有这点年纪了,成年累月的陪着宣景帝彻夜寻欢作乐,还要保持少女般娇嫩艳丽的姿容,之前还能勉力支撑,这次长安之变,姐妹俩受惊不小,精气神都一下子差了下来。

    偏偏同样惊骇不已的宣景帝,竟不惜服用秘药助兴,几乎是变本加厉的沉浸于声色犬马之中,以图忘却烦恼与恐惧。

    姐妹俩陪了几日下来,都感到吃不消,于是商议好了轮流哄他。

    而贵妃死的那晚,恰好就是伺候完宣景帝,接下来的两日,都是舒昭仪负责。

    两日之后不见贵妃去替换,昭仪因为如今上林苑这边也是乱糟糟的,只道姐姐乏的厉害,出于心疼姐姐的想法,也是宣景帝这会儿片刻离不得美人在怀,她脱不开身,就继续侍奉了。

    等到终于反应过来贵妃只怕不是身体不好没过来,八成是出了岔子,派人过去贵妃住的地方一看,合着连近侍都不见了!

    舒昭仪顿时急了,想方设法弄醒了宿醉的宣景帝,哭着说明情况,央宣景帝设法找到贵妃……这会儿就是孟归羽受命之后,从春波湖里捞上尸体过来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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