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稳当,人称翟老汉,是南陵县的一个普通菜农。

    在大周,老汉老妪之类的称呼都带有一定调侃意味,在士大夫口中更是专门用来骂人的话,由此可见翟稳当不是一个有地位的人。

    地位是不高,但翟稳当本事真不小。

    翟稳当在南陵县是出了名的肯吃苦,会过日子。

    父母走得早,翟稳当又当爹又当娘,拉扯几个弟弟妹妹长大,愣是没让一个弟弟妹妹去继承亲族分支的香火。

    伺候家里的地,伺弄父祖辈传下来的屋子,农闲时到县城里打帮闲,时不时把家中圈养的鸡鸭鹅拿出来卖掉……历任县令都有所听闻的翟稳当,便是如此勤勤恳恳地劳作了几十年。

    几个弟弟结亲了,娶的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几个妹妹出嫁了,嫁的都是名声好听的人家。

    翟稳当最后一个结亲。当时南陵县有一家商户定居未久,房子和水田都置办好了,便想着找一个本地人当女婿,来标示自家成为南陵本地人,一眼便看重了声闻十里八乡的翟稳当。

    翟稳当结亲当天,弟弟妹妹带着全部家人回来了,翟家五服以内的亲族全部到齐,岳丈家给的嫁妆多到新房都装不下。

    又过了十几年,翟稳当的大儿子考中了童生,娶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儿,如今正在家中为考取秀才做准备。

    翟稳当的二儿子不是读书的材料,再说家中只供养得起一位读书人,幸好二儿子有把子力气,如今接过了家里田地大部分的活计。

    儿女有了,儿媳有了,孙辈有了。田地十几亩,大牲口两头……

    翟稳当便是南陵县广大农户的榜样,是大周朝官府提倡的典范,也是炎黄大地上无数小民挣扎向上的缩影。

    “这不是翟老伯嘛,怎么来码头了?这是要去哪儿?”

    县衙的柯押司看到了翟稳当,热情地抬手打招呼。

    “原来是押司大人,恕小老儿眼拙。这不是听闻官军停在了北面的芜湖,小老儿想赶着船过去卖些菜蔬瓜果,让柯押司见笑了。”

    翟稳当一丝不苟地叉手行礼,露出一口保养不错的牙齿,回答道。

    押司在大周的州县比较多,多是县令或知州的重要助手之一,一般由本地人充当。都头和押司的情况差不多,多由本地人充任,也是县令或知州的重要助手之一。

    押司干的多是文职,都头多管理衙役官差。

    姓柯的押司靠近翟稳当,小声道:“我小时候您还抱过我呢,我怎么敢在翟老伯面前称大,回去我老父不打折我的腿。”

    “咳咳,我给翟老伯交个底,到那边赚了钱,把船腾空就赶紧回来。虽说江南东路的疫情被打压下去了,但谁能保证呢?”

    “菜蔬瓜果就罢了,米面布、盐酱醋、茶药铁之类的东西,千万不要沾手,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翟稳当听完大惊,认真地拱手道:“小老儿知道轻重,多谢押司大人提点。”

    见柯姓押司要阻止自己行礼,翟稳当肃容说道:“公私不可废,穿上这身官服,便没有以前的柯家小子,只有柯押司大人。脱了这身官服回到家里,才有休沐在家的押司大人。”

    “待小老儿返回,还请柯押司和房都头去吃小孙儿的满月酒。”

    柯姓押司只好苦笑地目送翟稳当上船,挥手作别后感慨道:“翟稳当,翟稳当,行事就是稳当。难怪翟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呢,我算是理解父亲那一辈人,为何如此推崇一位农户了。”

    翟稳当上到老岳丈的船上,惊奇地看到了二儿子,于是皱眉不悦道:“你怎么来了?”

    翟家老二递上一个有些年头的茶壶,憨笑道:“爹喝茶。俺这不是不放心爹呢嘛,跟爹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翟稳当点点头,“你大哥呢?”

    “大哥是金贵人,在家里温书还来不及呢,怎么可以跑动跑西。”翟家老二不假思索地回答。

    翟稳当心中说不失落,那肯定是假的。老二没一点儿心眼,他话里的意思是老大根本没出门的意思,事实肯定也差不离了。

    “自家老大确实是金贵人,考中举人比啥都重要!”翟稳当如此安慰自己。

    事实上,科考带给翟稳当大儿子的压力,比翟稳当等人想象的还要大很多。对大周大部分的读书人而言,他们的小书房只有一个明亮的出口。

    翟稳当喝了半壶茶,“那你就随爹走上一趟,也好见见世面。”

    “你爹我一生走得稳当,现在出门跑船,只为了让家里过得宽松些,你可不要忘了咱们农户的根本。”

    “像永乐朝那些失心疯的逆贼,祸祸了好大的江南东路还不算,还想从南面的群山里蹦跶出来,还不是被官军打回去了……”

    翟稳当的二儿子连声应下,跑去拉船锚了。

    风起收锚,开帆划桨。

    翟稳当让老岳丈家的船夫小心行进,不要和其他船发生什么磕碰。

    顺漳河向北两百里,经过几道弯弯曲曲,便是虞允文带领中军停驻的芜湖。

    翟稳当没有到达芜湖城,而是在一个叫做李家潭的集市,将所有的菜蔬瓜果,其中还有少量的禽蛋,卖给了负责大军采买的一位小吏。

    老岳丈家有不少布醋茶药,本来能卖个好价钱,却被翟稳当横加做主,全部盘给了一位锦袍商人。

    翟稳当的妻弟人至中年,依然毛躁,对翟稳当“崽卖爷田儿不疼”的行为十分不忿。

    翟稳当懒得跟那个妻弟多说。靠近芜湖,水面上都是想从大军手里赚一笔的内河船只,翟稳当仔细咀嚼着柯押司提醒的几句话,终于嗅到了一丝凶险。

    有些生意,不是小门小户可以乱做的!

    船只返程时,翟稳当的船正面遇上了虞允文得胜返回的官船。

    把船避让到岸边后,翟稳当一边和其他船上的百姓向官船上的虞允文叉手行礼,一边小声为自己大儿子的科考前途祈祷。

    在大周百姓心里,进士便已是文曲星下凡,虞允文这种每天和官家聊天的家伙,简直浑身散发着文气!有这样的好机会,当然要为自家的子侄祈祷一番,没看有些士子模样的人都激动哭了吗?

    父亲在为儿子祈祷,翟稳当的二儿子也要为读书很厉害的大哥祈祷。只听这位身板厚实的农家汉子喃喃道:

    “文曲星当面,请保佑我家大哥得中举人,到时家里免了许多税,小人肯定为您和土地公公多上供。文曲星当面……”

    虞允文的坐船从翟稳当面前行过,大船排起的水浪打得小船左摇右摆。

    虞允文皱眉道:“让开船的军士小心些,慢些划桨,休得惊扰了百姓。”

    带兵把薛斗南逼回山里的张天垒上前抱拳,“大人如此心系百姓,标下敬佩。”

    虞允文心烦地摆摆手,“江南东路糜烂至此,便是因为好些国朝官员,不注重百姓生计,才造成的弥天恶果。”

    “还要多亏张将军的提醒,说青阳县、泾县、宁国市出现的少量方腊军,很有可能是永乐伪朝薛斗南部的试探,本官才下定决心将其三支触手全部斩断。”

    “不然若真让薛斗南从江南西路东面的群山中蹦跶出来,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

    张天垒哪敢在虞允文面前骄傲自满?他立即谦虚道:“标下只是觉得方腊军可能会有小动作,不曾想真的一下撞上了。”

    “其实纵有几千方腊军出来,也没有大的祸患。江南西路的北面流民很少,方腊军无法做大。而且大人恰好屯兵于江边上,方腊军出来就是找死。”

    虞允文中军的将校齐声大笑,只听张天垒壮着胆子问道:“大人挡下薛斗南,便立即带领我等撤退,万一薛斗南不死心……三个地方靠自己,挡得住?”

    虞允文抚须,斩钉截铁地说道:“本官已经率兵帮他们击溃了一次方腊军,还帮助他们集合了乡兵、弓手,三个地方的城防也还不错。”

    “若是坐拥这么多条件,几个地方的官员还挡不住区区几千方腊军,那也怪不得本官了。”

    “国朝不杀士大夫,但士大夫可以杀士大夫!”

    说完杀气腾腾的话,虞允文便在张天垒等将领的尊敬畏惧中回到了芜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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