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张将军的部下,在三万余大军中向来战心最强。”

    虞允文点点头,然后突然一转话题,“听闻张将军跟那位李响很熟络,可知李响此人的性格报复?”

    张天垒心中咯噔一下:果然来了!

    为了在保全自己的同时尽量不得罪李响,张天垒说出准备多时的答案,“说来惭愧,标下的族叔曾经在明月集理事,标下却眼睁睁看着族叔被排挤出去,投身了明月庄。”

    “标下和李响相熟不假,但大多是家里生意上的瓜葛。若说熟络,标下倒是和刘指挥使更熟络。”

    “性格报复嘛,标下只觉得李响为人很讲信用,对为自己办事的人很好,喜好美食和奇技淫巧。当然了,标下觉得李响最厉害的本事,还是办作坊、经商。”

    张天垒用余光看了一下虞允文的眼睛,小心地补充道:“李响还在很多人面前直言,说他很怕死,很怕不干净。”

    “只说医术一项,他便在明月集不断招揽各地的大夫、郎中,在风寒、口腔和眼疾上推陈出新。”

    “明月集的那个医馆赚了不少钱呢,还有军中流传的几种成品药,也是李响在年后定下的方子。”

    李响为了掩人耳目,不使旁人怀疑到他大肆招揽名医和郎中的动机,于年后在明月集开设了一家大医馆。

    靠着明月庄的医术积累,和新老人手的集思广益,李响开设的医馆很快在医治某些病症上打响了名气。

    虞允文还真不清楚李响那个医馆的底细,却并不妨碍他猜到张天垒的用意,“张将军有心了。待本官有了时间,一定过去医治眼疾。”

    张天垒略微放松了心神。谨慎起见,他还是举例说道:“李响开办的那个医馆,内外并重,内服、外敷和外科并举。”

    “标下的一位族叔、几个族中兄弟,还有不少后辈,总喜欢去李响的医馆诊治,说是舒坦。但金针拨障术之类的医术,还是有一定风险,那里的大夫也不敢说一定治好,还望大人明鉴。”

    虞允文很清楚某些动刀医术的风险,也不怎么失望,点头说道:“若是敢保证一定成功的,那一定不是大夫和郎中,反倒更像是神棍了。”

    张天垒和几位文官听虞大人说得风趣,都附和着笑笑。

    原本就有高度近视眼,如今再加上白内障,虞允文确实深感不便。张天垒及时把话题转到明月集的医馆,可以说十分巧妙。

    虞允文中军的其他几个军将也过来了。

    虞允文神色恢复严肃,待面前的文武下属们神色肃正之后,谈到一个敏感的话题,“最近本官收到一些公文,内容涉及到诸位。本官讲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

    “……大致便是这个意思,说武人不应在前方大肆经商,而是专注于战阵,诸位都是如何想的?”

    “张将军,你是什么意见?”

    见无人回答,虞允文只好看向离自己最近的张天垒。

    张天垒内心大呼倒霉。

    离上官太近也有不好,遇上这种事就被第一个提点。

    阳光很好,披着铁甲的张天垒后背略微汗湿,他硬着头皮答道:“作战之外的事情,标下不敢多说。”

    “但标下以为,国朝体恤士卒,不禁止武人经商已是很难得。如今方腊未灭,武人不可只顾经商,坏了国朝的大事。”

    “然而军士作战,随时可能失去性命。若是一味打压,底层军士难免惶恐丧气,也不利于保持士气……”

    颠来倒去,张天垒同时强调着两个意思:武人只顾赚钱是不对的,但也不能一点不让武人赚钱。

    虞允文在心里翻起白眼,让其他人也说说想法,结果发现,大部分人说的都和张天垒所说大同小异……

    虞允文在下午回到住处,一栋像富商豪宅、又像官衙后宅的官府园林。

    虞允文拿起用黄纸包装、再用竹筒封装的几种成品药看了看,然后拿起一卷轻薄透气、呈网格状的纱布仔细打量,最后走到角落里摆放的几样农具前仔细查看。

    “喜好美食,讲求细节,善于经商,偏好奇技淫巧。”

    虞允文把在汴京和出京之后,关于李响的情报传闻综合起来,觉得李响就是一个喜好财货、讲究生活、待人宽厚的地方豪强。

    “观其在江南的行事,也不完全是为了财货。不论是鼓动武人招揽饥民做工,还是主动传出防疫册子,都有救民的心思在其中。”

    “青石先生,你招了个好弟子啊,就是有点不学无术,不想踏入仕途。”

    虞允文一番感叹之后,决定给身在潭州的青石先生,也就是大儒王珪去一封信,谈谈他这个不安分的弟子。至于黄立仁托人送到他手上的密信,则被他压到箱子底下了。

    黄立仁在信中没有隐瞒,详细供述了他和李响、刘成栋翁婿俩之间的过节,还有两次冲突的详情。如此做的用意,自然是向虞允文表明,他没有私心。

    不仅是黄立仁辛苦搜罗的关于明月庄一些机密的只言片语,还有黄立仁本人对明月庄一些东西的忧虑,都被详细地写在纸上。

    然而虞允文并不相信,李响能有多深沉的心机,多了不得的志向。

    一来黄立仁说的东西几乎没有真凭实据。二来从李响的所作所为来看,怎么都不像一个老谋深算、意图颠覆一切的疯子。

    刚刚弱冠、胸无大志、连表字都没有取好的年轻人,有人却说他比壮年的曹操还可怕?开玩笑!

    写给王珪的信被一位护卫取走。

    虞允文伸伸懒腰,走到窗前,欣赏着假山奇石的园林一景。

    思索着江南两路的一些文官大员、几个知名大儒、十几个江南大族的恳请,虞允文不知不觉间翘起了嘴角,“想让本官给江南商人撑腰,好把趁着战乱在江南发财的外来人清理出去?”

    “都是圣人子弟,为了点劳什子竟然如此费心思?方腊未灭,永乐伪朝还占据着杭州,这才是大周朝堂眼下最要紧的事!”

    “本官非但不会打压韩世忠等武人,还要放更多商户到江南行商。商人彼此斗起来,货品的价格降低,国朝大军的花费才会更少。只是如此一来,本官要得罪很多人了……”

    还有一点,也是促使虞允文下定决心坐山观虎斗的重要原因:大周很多军队的军纪很不乐观,让他们在后方捞点钱也好,省得打起仗来祸祸不堪重负的遭灾小民。江南小民经不起任何折腾,大周也已经绷紧到了极限,虞允文不想留任何后患。

    虞允文在二十五日当天,一连发出几十封银牌密信,要求各地的官府和军队做好大战前的最后准备,措辞十分严厉。

    三月二十七日,一个营指挥和四个都头,在建康城被公开处决。

    被处决的几个武人都是赚钱赚疯了,累死饿死很多饥民的人,其中一位都头的石灰窑竟然发生了疫情……总之这几个武人死有余辜,连韩世忠这样的高级武将都不想保他们。

    还没等江南本地工商群体高兴几天,三月二十九日,几个恶意抢夺武人作坊、造成数起流血冲突的江南本地商人被判充军。

    这下大家都明白了,虞大人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只要守规矩,老老实实做生意,谁都可以到江南发财。

    三月三十日,太湖以西,某处山林间。

    低调清雅的竹舍边上,一位正在垂钓的儒袍老者接过一封信,叹口气道:“几家都失算了,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拿捏虞允文,但那些外人也待不久……李响,有意思,大周很久没有如此有意思的年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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