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说:“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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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后,都记得很清楚,就是那天,二十岁生日,就在那天,大明照天十九年,皇历八月八日,阴历六月二十一日,在刹那的瞬间,我意识到什么。

    就像,梦中惊醒。

    之后,恍然顿失。

    在那个瞬间,我看到,爹吐沫星子漫天飞,白色的牙齿配着开裂的嘴唇。

    夕阳照射进窗户,尘土飘荡在光柱。

    整个屋子、整个世界都是肮脏的尘土。

    爹说:“你为什么不扫干净?你看,要像我这样扫,先用……再用……轻轻地……这样……”

    每次我费尽气力把一堆屎尿清理干净,他总是不满意。他说我没打扫,然后打扫出一点儿脏东西,指着那些东西说“巴拉巴拉……”

    ——我们有什么意义?他在干什么啊?我在干什么啊?我们在干什么啊?

    他浪费了他的时间,然后浪费我的时间,我们的意义浪费在我们无意义的时间里。

    ——他四十四岁,我二十岁。

    二十岁了。

    二十岁,已经是村里人能忍耐的极限。一个一事无成、只会吹牛的二十岁青年,被所有人看做异类,受尽白眼。

    二十岁前,你可以自欺欺人地说你是小孩子,说你一直在用功读书,说你以后会发达,你甚至还可以腆着脸收压岁钱。

    但是在二十岁的那天,遮羞布终于被揭开:你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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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时间到了。一切该结束了。”

    爹照例说着,他生下来就是粪户,我们祖祖代代都是粪户,我也必须是粪户,这是天生的,是神授的,是万世不变的。

    爹照例说着,这一切都是合理的,因为如果不合理,它就不会存在了。

    爹照例说着,不要想改变什么,你去看看城墙上挂着的头颅,囚笼里的骷髅,去看看那些榜样。

    爹照例说着,大明帝国的规矩不是你一个贱民想改变就改变的。

    爹照例说着,如果你想改变,去参加会试,那就是更加不孝,我会先打死你。

    爹照例说着,他懂得太多太多,因为他经历得太多太多。

    ……

    这个婆婆妈妈、胆小如鼠、只会吹牛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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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赵大牛,小名大屎。我无法描述我——因为“身在此山”的缘故——不过总有些人喊我“怪胎”“孽种”。

    爹叫赵良骏,无父无母,连亲戚都没。他的经历没人知道,因为没人想知道,何况他就没经历。

    娘叫陈青花,但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她死得早,大家都不提她。

    我对我们家也一无所知。村里人都喊我们“独户”,这是极其侮辱的称呼,因为他们每户都是人口暴满。

    不过,我们家的户籍是——“屎户”。每个村子都有这么个“屎户”户籍,专门收集全村的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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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帝国有四十亿人,几亿户籍。

    他们是各种各样的户籍,有贵有贱,父父子子万世不变。

    比如我们村,村中心是地主家(兼村长),围着地主家是各种农户、工户。

    村里归乡里管着,乡里归县里管着,县里归郡里管着,郡里归省里管着,省里归京城管着,京城当然归皇帝老子管着啦。

    没人可以改变户籍。

    大明帝国有皇族、士族、平民之分。

    《钦定大明皇家户籍法》规定得很明白:“大明阶层万世不变,皇族次子为士族,士族次子为平民,平民次子为阉人。”

    比如平民想要升为士族,只有一个方法:入士。

    所谓入士,就是放弃自己的平民身份和姓氏,去忠于别的士族。

    而入士的前提是:自宫。

    对世界来说,一个不会留下后代的人,做什么有什么关系呢?

    入士后的平民成为士族,可以参加会试,中举后可以入宫去做皇帝的皇官。我大明朝凡是位极人臣的皇官都是太监。尽管士族非常荣耀,但作为皇帝直属的太监更加荣耀。

    这是唯一的途径——注意这个形容词:“唯一”。

    这种情形持续了无数世代,人们习以为常。

    无数渴望扼住命运咽喉的平民,在自宫之后也挤不进命运的独木桥,只好被命运的绳索箍住自己的咽喉,凄凄惨惨地度过一生。他们组成了庞大的阉帮,混在社会的最底层,被人唾弃。

    就像赌博,输得精光或者胜者通吃。

    不过,赌博会输,但不赌注定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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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爹,听着他的话。

    受够了!

    婆婆妈妈!胆小如鼠!矛盾百出!

    我:“万世不变?人都是猴子变的,这不是变?”

    爹:“猴子变成人,因为这是历史的趋势。人分成户籍,这也是历史的必然!这是长久的改变和暂时的不变——它们都是合理的。”

    我:“你教科书背得不错。”

    爹:“朝廷有些是对的,有些是错的,不是它说的都是错的。”

    我:“哼,存在即合理,合理即存在!你说它不合理,但我就干了它,它‘存在’了,它不就‘合理’了?”

    爹:“凭什么你就能干成?”

    我:“凭什么我不能干成?”

    爹:“你是特殊的?你有什么特殊的?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

    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特殊的?”

    爹:“一点小事都干不成,干什么大事?”

    我:“光干小事,怎么干大事?我只做大事!”

    爹:“什么大事!你想去入士,去投靠朝廷!祸国殃民!”

    我:“投靠朝廷?祸国殃民?你刚才不还说朝廷是合理的?”

    爹:“两个意思!朝廷是不合理的,但它是最合理的!”

    我:“我去改变朝廷,把朝廷变成好朝廷。”

    爹:“改不成的。”

    我:“你怎么知道改不成?”

    爹:“你做过知道改得成?”

    我:“你做过知道改不成?……够了!我们在吵什么啊!”

    爹:“你这不孝之子!你在和我吵!”

    我:“学而优则仕,大孝压过小孝。我才是‘忠孝两全’!”

    爹:“放屁!这是朝廷的鬼话!”

    我:“注意你的话,你在说朝廷的坏话。现在你不喝醉也开始说朝廷的坏话。”

    爹:“这不关朝廷的事,这关系到百姓的安居乐业。”

    我:“你一向瞧不起平民,居然说出‘百姓安居乐业’这种鬼话。”

    爹:“人们各取所需,这就是户籍的意义。”

    我:“你就当一辈子屎户吧!”

    爹瞪圆眼睛,用手指着:“兔崽子,打死你!”

    我:“第一,你打不过我。你试过。第二,你不会打死我。我自杀过,被你救活了。”

    爹:“你这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我大喊:“爹!我们在吵什么?你发现没,我们的话毫无意义!我们都想驳倒对方,我们都在把话翻来覆去地说,而且瞎说!我们只是在互相反驳!我驳倒你有什么意义?你驳倒我有什么意义?我们是什么东西?还有,我们说了这么多,我们信自己的话吗?”

    他沉默了。

    我:“我要出去闯。要不,我就死在你面前。”

    爹:“你才不敢再自杀。而且,你也不敢出去。”

    我想了想——还真不敢。

    基本上,我说的话,自己都不信。

    我不得不想:“真他妈无聊。又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决心,毫无意义的对话,毫无意义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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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去找狗剩儿了。”

    爹大喊:“别听你无极叔的鬼话!”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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