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妒忌地看着他们两个。

    赵大胖出现在面前,攥紧他的肥手,举在我眼前,对我和爹说:“老爷们想拉屎了!你两个破屎户看什么看,赶紧打扫茅厕去!点上香,放上纸。老爷们要是不满意了,打断你们的贱骨头。”。

    我上前一步,但爹把我拉走了。

    冬天的茅厕实在难搞!完全铲不动!

    “破屎户你在干什么呢,快干啊,看什么呢?管管你那傻儿子,肿着眼睛干什么呢?踢死你!擦屎的家伙你还不服气?”这是赵大胖的声音。

    “不要这么说,人人都不容易!”京城来的士子说,声音不怒自威。

    人们都恭维着,就像一群母鸡围着一只公鸡。

    然后京城士子身边的人把他围起来,用一圈的大红丝绸,闪闪发光的丝绸。

    他就在里面出恭。

    哇!多么优雅!

    不亏是京城的士族!

    -

    -

    我和爹忙了一下午,从午饭忙到晚饭。

    我们边吃着饭,边抱怨。

    好吧,其实仅仅是我在抱怨,因为不抱怨会憋死我。

    ……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生下来就只能干挖粪的勾当!

    你看你,那么爱干净,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锅碗瓢盆干净卫生,这就是天生管家的料啊。说不定你还能做县太爷的贴身管家。

    你看你做的菜那么好吃,比村上的伙夫户做得还好吃,还干净。我去过他家的摊上,那饭难吃的,寒碜的,连你的刷锅水都不如。

    你看你会写字,会读书看报,能说会道。你的春联比村上私塾先生写得都好,多少次街坊邻居都宁可撕掉赵三爷发的春联,也要贴咱们家的!你看你教出来的我,没上多少学,居然中了乡试,咱乡都没几个啊!那些大户家的傻小子都一个没中。

    你红白喜事都懂,风水也懂,大事也懂,整个村里都没有比你强的,你甚至还会念经算卦。如果你说你出去闯荡过,也没人会不信。

    我为什么也要走这条路啊?我什么不会?根本就不是你说的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浪荡子啊?

    为什么要和你一样?为什么要在这个没人知道的小村子过一辈子?

    冬天的时候,那么冷,晚上冻得睡不着,被子冷得像冰块,等我刚把它暖热乎,天蒙蒙亮,你就让我起来读书。每次我边看书边看着树上的麻雀,心想如果是麻雀也就不用这么用功了。

    夏天时候,夜晚烦死人。多少次静不下心来,你坐在我身边,一边看着我读书一边扇扇子。外面的孩子在瞎闹,大人在打牌,只有我们两个在房间里。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我总是在想,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我们为了什么?

    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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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牛啊!”爹终于说话了。他刚喝了劣质的高粱酒,那是用本来喂牲口的高粱自酿的劣质酒。不知道是酒,还是后面憋出的话,让他身上红红的,脸也红,眼睛也显得红肿起来

    爹说:“都一样,每个人都一样。我也和你一样,你爷爷和我一样。我也做过,想过,一样豪情万丈,可是……我还不是和他们一样了!我以前滴酒不沾,烟也不吸,后来不还是成了酒鬼烟鬼。你娘……”

    空气有点凄惨的味道。

    于是我转移了话题:“爹,我就要断开这个因缘啊!就是要去做你想做不敢做也没做成的事啊!不知道这是对是错,但必须做了才知道!

    我鼓起勇气说:“让我出去吧!就不谈什么道德,什么对错,什么孝不孝,什么爱不爱的,管不了的事不要让我管,自己的事自己负责!”

    爹一把握住我的手。

    他的青筋都凸出来了。

    他抓疼我了,无论是被抓的手,还是我的心。

    他的嘴角颤抖着。他想说话,但他没有说话。或许是说服不了我,甚至他都说服不了他自己,但他还是抓住了他现在能抓住的东西,就像要淹死的人抓住了稻草,就像要被压垮驴子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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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偶然。假如没有偶然,我就和爹一样,大概会用些小伎俩骗了狗不理,然后害她一辈子,生下一个像我一样怪怪的独苗,而那个独苗也像我一样怪……

    世界上有些事就是这么偶然。我跳出了必然的命运,因为偶然地,外面那个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以至于他都忘了去拉屎——他就是京城的那个士子,我们这个小世界的中心。

    他从头到尾都在听我们的谈话。

    下面的事情终身都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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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士子走了进来。

    外面的仆人站在外面,他们和我、和我爹一样露出不解的神情。

    士子看看我,看看我爹,然后四下看着黑洞洞、空荡荡的房间。

    他拉过一个凳子和我们坐在一起。

    那些仆人皱眉。

    士子:“外面的春联——‘天下期为公,启圣发大同’‘来归时相引,存者永不见’,横批‘人神之义’——谁写的?”

    我:“我爹写的。乡里发的春联太烂了。”

    士子:“字写得不错,意境也不错,可是……写在茅房前……”

    爹没说话,毫无表情。

    他:“你们懂啥意思吗?”

    我:“没人规定……茅坑不准写这个。”

    士子不再看爹,转过头,看着我。

    他笑了笑:“你叫……呃,赵大牛?东方荣跟我提起过几次……小名‘大屎’……这名字……”

    我想说:“名字毫无意义,它只是任意指代而已。人们说出一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必须对这名字所指代的事物达到全知的地步。但没人做得到,因此,你根本不能用名字指代事物。”

    ——但我用0.1秒就制止了我那作死的冲动。

    我静了下心,用帝京的语气,而不是村里的乡音,说:“小人赵大牛,自小跟随家父学习,正书私书无一不学,十二岁就中了童生,十四年就已经乡试中了秀才,小的……”

    他:“哈哈。想不到今天撒个尿都遇到一个秀才,还是屎户的秀才。”

    若是平时,肯定会觉得受轻视而生气,但不知为什么什么感觉都没,反而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我爹也是秀才,他还给村里做过老师,可最后被赵六爷打出去了,说屎户不配做先生。”

    士子摸了摸小胡子,说:“哦。”

    我立即翻过身边的抽屉,拿出一堆东西——日记、笔记,递给士子。

    爹皱着眉看我。

    能猜到,爹肯定想:“妈的,这个拍马屁的小崽子。”

    我想对他说:“对,你猜对了,这些马屁早备好了。”

    士子也皱着眉,翻看着那些日记、笔记。

    一张纸掉下来,上面是“初中肄业证”五个大字。

    啊!忘了把它藏起来!妈的!《大明皇家钦定户籍法修正案》明文规定,只准高中毕业的“优秀平民读书分子”才能“入士”。

    我赶紧说:“交不起钱,被乡里的初中赶了出来,但是,但是,退学前我已经跳了一级……”

    士子翻看着那些日记、笔记。

    他:“好漂亮的字……”

    我:“爹教我的……”

    士子:“写这些无聊的东西。”

    我看着他,说:“因为,只能写这些无聊的东西。”

    士子哼了一下。

    我继续说:“我和东方荣从小玩到大……而且……而且,是我劝他入士大人家的。”

    他看着我:“为什么是我们家?”

    我:“所以这叫——缘分。”

    士子点点头,笑了一下,看了一眼四周,说:“我叫东方永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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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猜到了,这是东方家的公子——因为他叫“东方永白”。只有东方士族的自己人才能叫“东方某某”,而“入士”的人只能叫“东方某”——比如“东方荣”。

    东方士族是西凉第一士族,祖籍陇南,现居凉州,人称陇南东方家或凉州东方家或西凉东方家,反正半个西凉都是他们的。天下二十三省,西凉骑兵号称第一,这也是为什么“东南西北”四大将军中的“征北将军”就一直是西凉人。

    皇帝下令天下大户迁到长安,于是东方家就从凉州迁到京城。即便在帝京长安,东方家也算得上是有名号的大士族。只有这种人才会让赵三爷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讨好。

    我说:“东方世子。”

    “哼。”——那人嘴里吐出这个词,脸色阴沉。

    妈的,糟了!这人不是世子!人家子子孙孙众多,哪像我一样是独苗苗!这人不但不是世子,说不定还是庶出!

    祸从口出!

    “东方永武是我大哥,我是他二弟东方永白。”他慢慢说,似乎用鼻孔说话,“嫡庶有什么用?最后还不知道怎么结果呢!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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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问题很难说。按标准答案说,大明是最讲“嫡庶”的,但显然现在不能说“标准答案”——因为这家伙显然是庶子啊。

    要怎么回答他的话?回答好了,我就是他的人;回答错了,继续做我的屎户。

    每本钦定史书都会说,说皇储和世子总会继承皇位和爵位,但每本钦定史书中的皇储世子都是不一样的。比如钦定史书说,当今皇帝叫朱照天,曾是先帝朱定福的皇储,一直都是,恭恭敬敬,任劳任怨,终得大统。而爹说过,以前皇储一直叫朱照乾,当了几天皇帝就被篡位所杀。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小声说,生怕隔墙有耳。我私下问过和爹岁数差不多的老头子们,他们要么不知,要么就和朝廷一样。

    西凉的破事更是一团乱麻。西凉在我们这种中原人看来只是蛮荒之地——但我还是多少听闻了一些野史。不但现在的东方家主不是世子出身,就连东方家也是不多年前才崛起为西凉第一士族。

    我感到一种溺毙的感觉,就像死刑犯的最后一餐——必须抓住可以改变可悲命运的唯一机会。

    我看着他,说:“没人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世子和皇储没什么了不起。当今皇帝以前就不是皇储,而你爹也不是世子。”

    声音好陌生,就像冰块。

    东方永白盯着我的眼,一直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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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长的一分钟后,东方永白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是不变的微笑,说:“你和东方荣关系不错?”

    我:“我和东方荣都是那种不甘心在乡下过一辈子的人。我一直想去一个大士族家里入士,但总是没机会。希望大人能给我一个机会!”

    他:“哈,这么巧,我正是来中原找人才呢。我当然有这个权力,但是我很好奇,你给我一个什么理由,让我给你这个机会?”

    我盯着他的眼,说:“因为,我是个不甘心的人,也是有本领的人,而你也是一个有本领又不甘心的人。我对你有用,这还不够吗?”

    东方永白盯着我的眼,看了几眼,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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