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慢慢散去,留下一地碎屑。

    犹如大海退潮,空留一片碎沫。

    我:“有种充盈之后的空虚感。”

    东方明月皱着眉看我。

    我:“别看我,看我你也不懂。”

    东方明月低着头。

    我弯腰看她的眼睛。

    红红的,似乎要哭。

    我:“别说是我把你弄哭了。”

    她抬起头,说:“你知道吗?我曾无数次想象我是这次大婚的女主角,王储会迎娶我,然后我们白头偕老。”

    我:“我也曾想象我是皇帝,但我不认为皇帝会觉得娶个媳妇有多爽。我们村东的乞丐婆子说,我要是当了皇后,天天吃油条,吃一个扔一个,一会儿蘸白糖,一会儿蘸豆浆!”

    她扑哧一笑,但显然还是沉浸在回忆中:“我常见王储,哦,那是他还是二皇子。小时候他来我们家,还常抱我呢。”

    我:“那是礼貌性拥抱好吧。我还经常抱我侄子呢,这能说明什么,我会娶我侄子?”

    她:“你说我是单相思?”

    我:“你连单相思都不够。我用我学过的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心理学给你简单解释下。你想要出人头地,或者想要刺激,或者只是纯粹的叛逆心理,你某天看见了王储,如果你嫁给他,你就会实现你的目的,于是你就自我欺骗,以为你爱上了他。那我现在问你,你看着我的眼,认真回答,如果他不是王储,只是一个穿着破烂的下人,你会爱他吗?如果你说你爱,我根本就不信,这太做作了。如果你说不爱,说明你爱的不是这个人本身,而是他的身外之物——即他的身份。”

    她微微皱眉,看着我,问:“你相信爱情吗?”

    我:“我……你……你们这些上等人吃饱了撑的爱啊恨啊!爱情是一种病,而贫贱能治好它。实话说吧,下等人永远没有爱情。”

    她:“什么?你这么认为?我以为上等人才没有爱情呢!”

    我:“你这话……你真心话?”

    她叹口气:“我好羡慕你们。下人的感情很纯真,不像我们这么假。我们成天就是什么门当户对!”

    我仔细盯着她的大眼睛——能看出来,她是真心的——然而她还是错的。

    我:“大小姐,别说这种闪舌头的话。人穷志短万事哀。”

    她:“我表面看是大小姐,但还不是他们手里的棋子。我现在好难做人啊。”

    我:“跟我这种下人说这种话做什么?”

    她:“我没把你当下人,只把你当狗啊——而且是要死的狗。我常对我的狗说话,可惜它不会说话,只会汪汪叫。”

    我:“哦,就像树洞。”

    她:“啥树洞?”

    我:“树洞的秘密。”

    她:“啥意思?”

    我:“从前有个皇帝,长了一对儿驴耳朵。理发师给皇帝理发后,有人会问他,你看到了什么。理发师都说,皇帝长了驴耳朵。于是理发师都死了。后来有个聪明的理发师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于是,他成了皇帝的御用理发师。可是,理发师心里堵得慌,于是,他去一棵树的树洞里,大喊,皇帝长了驴耳朵!奇迹发生了,有人用那棵树做笛子,一吹,居然是‘皇帝长了驴耳朵’的声音!最后,天下都知道,皇帝长了驴耳朵!”

    东方明月:“哈,有意思!你想出的?”

    我:“什么啊……这是传统故事吧。我爹给我讲的。你不知道?”

    她:“从没听过。”

    我:“这就是树洞的秘密。”

    东方明月:“对,你就是我的树洞。”

    我:“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我的树洞?”

    丫鬟东方袭人在旁边说:“你们两个树洞!赶紧走吧!都没人了!”

    我一瞅,皇城下面就我们三个了!一堆禁军在皇城角楼上瞅着我们!

    我们走了。

    我:“现在我们去哪儿?”

    东方明月:“花钱去。”

    我高兴地说:“好,我喜欢花钱,尤其喜欢花别人的钱。”

    她:“我一不高兴就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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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穿过皇城区,就到了——楼青区。真见鬼,为什么楼青区可以开在皇城根?

    黄色的阁楼是官楼,红的是私楼。烟花色海中,人头攒动,就像激流。

    漂亮女人在二楼的栏杆前招摇,笑语嫣然,环肥燕瘦。

    东方明月:“好漂亮的女孩子们,那么快乐。”

    我:“你羡慕吗?”

    她:“啊?当然啊。你看,她们多自由多高兴啊。”

    我:“一切都是幻想。你以为这些女人笑着就是高兴?你不知道背后多惨。楼青女人哪有自由的?她们都是犯人的妻女,士族的奴隶,外族的俘虏,被骗的孩子!”

    东方明月转身对着东方袭人说:“你以前不就是楼青的吗?你说说看。”

    搞毛啊!这个大小姐在干什么?问人家这种问题!如此幼稚!

    东方袭人欠身说:“当时太小了,完全没印象,只记得和你一起长大的啊。”

    我们走到最大的一家“酒楼”,上面牌匾写着“花魁之首”。

    花魁之首是长安县最大的酒楼,在大长安区仅次于西安县的“长安妖姬”。但由于它同时也是楼青,因此它算——天下最大的楼青。它是如此出名,以至于各省的最大楼青都自称“某省的花魁之首”。

    爷终于见了传说中的花魁之首!

    我惊喜地举起手,指着牌匾说:“你看!你看!花魁之首!花魁之首!”

    东方明月:“我又不是不识字!”

    我:“天下第一楼青!我在老家的时候就老听人家讲!”

    东方明月一副鄙视的表情:“土包子!”

    我:“但是,你看,这是病句,‘花魁’的意思就是‘万花之首’,那‘花魁之首’是什么意思!这帮弱智!没文化!”

    东方明月看着“花魁之首”,说:“进去看看。”

    我:“进去干什么?”

    东方明月:“进去看啊。”

    我:“这是……楼青。”

    东方明月:“楼青怎么了?”

    我:“你要玩男色?”

    东方明月:“什么男色?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

    东方明月:“走啊,愣什么愣?哈,是不是没来过,害怕啦?”

    我:“我怕毛!”

    不过我还真有点害怕——因为我闹不懂逛楼青的流程,怕被人当成土包子……

    一句词突然冒了出来,我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楼青……”

    东方明月:“哈哈!你为什么不生气?还说这话?”

    我:“什么意思?”

    她:“你要做太监了!”

    我:“你想多了,我活不到做太监的时候。”

    她:“哈哈!”

    此时,几个漂亮女人过来拉我:“大爷又来啦!想我了嘛?”

    我:“想死我了!”

    东方明月使劲瞪着那些女人。

    女人们识趣地躲开了。

    店小二:“爷,我们这里到处都是美女,您带女人不方面。”

    我对东方明月说:“他说不让你进。”

    东方明月:“你有钱吗?吃霸王餐要被打死的。”

    我对店小二说:“哪那么多废话!再叽叽歪歪把你的楼拆了!”

    店小二闪开了。

    我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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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大的楼房!

    果然是长安县第一楼!

    而且是三层楼!

    楼中楼!

    一楼的房间很小,很多;三楼的最大,最少。

    啊!我还以为楼青跟酒楼一样,只不过有美女来陪酒,但这里似乎——跟旅馆一样……而且——我真不懂楼青里的规矩……先付钱?先点菜?先选女人?要预约不?给小费不?有啥规矩和礼貌?……

    大小姐东方明月兴奋地四下看着。

    丫鬟东方袭人紧张地四下看着,看到我看着她,眼神躲闪着。

    我:“我们……现在干什么?”

    东方明月:“去上面看看。”

    我们走到楼梯前,要上去。

    楼梯口的小二说:“爷不能上去。二楼是贵宾。”

    我不高兴地说:“狗眼看人低!我是士族!”

    轰然大笑!

    店小二、姑娘、客人,全笑了。

    妈的!我的脸烫得烧人!我马上想到原因——旧京长安有一百万人,人人都是士族!连他妈小二都是士族!因为不是士族就不能进城!而我居然说出“我是士族”这样丢人的话!

    东方明月严肃地说:“我是凉州东方家大小姐东方明月,我爹是征北将军。”

    袭人抬着下巴,拿出一张士族证。

    店小二神色怪异地拿过那张证。

    几个店小二嘀咕着。

    一个衣着华丽的头儿过来了。他看了看那个证,立即笑逐颜开、点头哈腰的说:“大爷……呃,姑娘,这边请!”

    我们三人直接去了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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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们上了三楼,倚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的街道。

    人潮汹涌,暗潮涌动。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两个字:欲利。

    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而,没人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甚至,他们连什么是‘利’都不知道;然而,他们就这么活着;并且,活一辈子;直到,世界灭亡。”

    东方明月:“不要以为你读过几本书就了不起,我读的诗词比你还多!”

    我:“欲性,七罪之一。他们如此放纵自己的罪。”

    她:“你放心,你不会有这种罪——如果你不死的话。”

    我:“这就是我的自我救赎。”

    她:“你是说,你为了控制欲性,就去做太监?”

    我回忆着往事。

    我郑重地点点头:“对。”

    东方明月:“虚伪不?难道你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我剖析着自己。是啊,也是为了权力,也是为了富贵,也是为了控制自我——但哪一个才是主要的?

    我悲哀地发现,前两者是目的,后一者是借口。

    于是我说:“为了权力和富贵。”

    东方明月看着我:“算你说真话!”

    -

    -

    人生的目的是什么?

    谁知道呢!

    每个人都在走路,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走路——就像人生。

    站在花魁之首,我突然想起了花魁之首的老板。

    我拍拍栏杆:“你知道花魁之首的老板是谁吗?”

    东方明月:“再是老板,也是商人而已。”

    商人就是“私帮分子”,这是贬义词——起码在这种高等士族眼里。

    我:“她叫牡丹……”

    东方明月:“你给我闭嘴!真把我当傻子啊!我又不是没听过!”

    牡丹,大明最后一届花魁。她的故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至于具体是什么事儿,大概没人知道了——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自以为知道,以至于没人知道。禁书中关于她的小说,没有一本是相同的;凡是说书先生嘴里的评书,没有一篇是相同的;每个人都对她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加工一番。

    据说,牡丹是先帝的女人,因此才可以在长安县开花魁之首。

    据说,牡丹是皇帝的女人,因此才可以在长安县开花魁之首。

    据说,牡丹是宰相的女人,因此才可以在长安县开花魁之首。

    据说,牡丹是武林盟主的女人,因此才可以在长安县开花魁之首。

    ……

    但假如我给她编故事,我一定会说,因为她是花魁之首,所以她可以在长安县开花魁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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