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督教李飞羽盯着我,眼间似笑非笑。

    他旁边站着几个人,部分是禁军军长,部分是前几年的新任文举人。我这些天早就看出来,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

    被绑着的东方永德吓得声音都颤抖了,他说:“你们要干什么!我爹是东方承平!我妹妹是皇子妃!你们赶紧把我放了!”

    李飞羽递给我一张纸。我认得那是奏折的样式。

    一张素纸,质地坚韧,上下折起,外面用黄丝线缠着,还有火漆密封。中间有两个大字“奏折”,下面是几个小字“臣东方世家东方永德启奏”,最后是落款时间“大明照天二十年十一月一日”。

    我握着奏折,不知怎么办。皇帝的奏折我能打开?

    李飞羽:“你不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吗?”

    你已经把皇帝的奏折都偷出来了,我再虚伪地做作就是找死了。于是我直接绕开缠着的线,扣掉火漆,把折着的奏折打开,看了起来。

    东方永德的告密信!

    这家伙真是不整死我不甘心啊!我都没得罪他,跟他无冤无仇,也不了解他,事实上我对他完全不了解!这个呆子居然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忠孝”要弄死我。这种呆子知道屁的“忠孝”!

    上次他给皇帝的信算是日常奏折,直接被机密处拿给内务府,府长救了我一命,而这次算是响应皇帝告密令写的告密信,等级高一点,但还是被内廷的人截住了。

    李飞羽冷笑:“他找到皇大校长,让他直接给皇帝奏折。笑话,皇大校长是我们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我们的人!”

    我拿着告密信,读了起来:

    “陛下明鉴,臣东方永德奏上。臣大义灭亲,举报本家入士东方驹。此人暗藏禁书,思想阴险,目无尊长,实乃逆贼。他不信皇帝的钦定思想,却假装忠良。我在此人会试之后才偶然发现,臣以为此种小人在宫内十分危险,望皇帝陛下驱逐此人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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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里恨恨地想,我如果被处死的话,就直接说你们全家人都知道我的事,还说你们早就知道这事,在会试之前就知道!反正临死之间也要拉一堆垫背的。

    不过这些都是如果捅到皇帝面前之后的事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内廷紧围着皇帝,皇帝的一举一动,皇帝的一思一想都是内廷监视着的。只要我是内廷的人,只要我不得罪内廷的头儿,谁也耐我不何。

    我此时已经明白,今天东方永德已经不可能活着回去——这些都是计划好的:这就叫投名状。今天我就要站队:是站在内廷一边,还是站在东方家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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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飞羽看着我,说:“他说的可属实?”

    我说:“如果我的思想和《皇家钦定四书五经》上写的东西都一模一样的话,我也不会来这了。因为上面写的是,每个人都必须服从自己的出身,永世不变。我出身屎户,可我不想做屎户。所以我拼死投靠士族,我抛弃了我的一切,我拼命往上爬,因为我绝不认同我的命运。所以,如果这样说我是逆贼的话,我承认,我是逆贼!”

    李飞羽叹了口气,说:“我能理解。我出身屠户,我来皇宫前杀了十年的驴。我记得我杀驴的时候,那些人一边买肉还一边说我,说我今生犯了杀戒,将永世不得超生,永世在地狱受苦。你想想那可笑的情形,我杀驴的吃不起驴肉,他们吃着肉还说我犯了杀戒。这些士族,就这么混蛋!这些人,都该死!”

    东方永德此时大喊:“他暗藏禁书!我搜到的!”

    李飞羽哈哈大笑,他对着周围的人摊开手,说:“哈,禁书?你知道朝廷搜到禁书之后会怎么办吗?我们搜到禁书后,就会把禁书都放进皇宫的皇家藏书馆去,那里全是禁书,几十万本,随便看,没人管。什么叫禁书?只准我们看、不准别人看的书,就叫禁书!什么叫钦定书?我们用来骗傻子的书,就叫钦定书。什么叫忠孝?我们就是忠孝!什么叫不忠?不听我们的话,就叫不忠!因为,我们就是内廷,我们就是朝廷,我们就是大明!”

    东方永德惊恐地看着他。

    李飞羽说对我说:“这是你们之间的矛盾。事到如今,你们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你来选吧。”

    这有什么可选的?我说的当然是:“我要活下去。”

    李飞羽:“我本可以直接光明正大地杀他,但他爹和他妹确实是个麻烦。所以我就偷偷把他抓来了,没人知道的。”

    他从腰部拔出一把匕首——就是那把在长安妖姬割喉的匕首。

    今天,我必须亲手杀了自己家的东方永德,来证明我现在是内廷的而不是士族的人。

    要知道,我以前连鱼连鸡都没杀过。我很软弱,甚至在切一块五花肉的时候,我都能感到自己的痛,就像在切我自己。

    我拿起匕首。

    匕首好沉,匕柄好凉,刀刃露着寒光。

    我说:“东方永德,不要怨我,是你自找的。”

    东方永德眼睛鼓起,死死盯着我,喊到:“你这个畜生!你这个小人!你这个败类!你这个逆贼!你这个太监!你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永不超生!”

    我的手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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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脑中涌现出无数的记忆,人们骂我的记忆。

    只是记得他们骂我,却忘了他们如何骂我。

    ……

    该死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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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看着他,说:

    “我要杀了你。

    我根本不关心你怨不怨我,因为,你不存在,你不是人。人之为人,在于他的思考。而你,从没思考过。你想别人所想,你说别人所说,你做别人所做。

    我杀了一个坏人,我会自满;我杀了一个好人,我会自责。但杀了你,我毫无感觉;因为,你不是人,你只是一个物。

    我可能会坠入地狱,但跟杀了你毫无关系,因为,你不是人,你只是一个物。

    我可能会升入天堂,但跟放了你毫无关系,因为,你不是人,你只是一个物。

    我是你的一千亿倍。我看着你,就像看一条狗。哦,错了,狗也是有狗性的,而你,毫无人性,你连狗性都没。

    我杀你,就像地上踩死一只蚂蚁。

    哦不,就像把一块石头打碎成两半。

    你根本不配让我产生任何感情。

    我看着你,就像看一张椅子。

    你不会坠入地狱,因为你不是坏人;你不是坏人,因为,你不是人,你只是一个物。

    你不会升入天堂,因为你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因为,你不是人,你只是一个物。

    你不是人,你只是鹦鹉学舌的畜生。

    你从没存在过,因为,你从来没存在过。

    如果说你存在过,那么过去、现在、未来的成千上万的、同样的你同样地存在过,就像沙滩上的沙子,就像养鸡场的鸡。

    你和你们毫无意义。

    你不是人。

    你只是一个物。

    你,从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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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拿起匕首,按起他的头,喉结露了出来。

    噗的一声,鲜血喷出来,溅了我一脸,甜甜的、咸咸的。

    我耳边传来了他们的笑声。

    李飞羽说:“不错,这小子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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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东方永德二十六岁的一生。

    他的一生是无意义的一生,他的死也是无意义的死。

    后来,人们找了东方永德好久,他爹、他哥、他弟、他妹妹、他老婆都在找他,而他两个年幼的儿子这一生也记不得他爹的样子。

    东方永白压根就没有提到过这事儿。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少,无非就是我们两个或者再找东方良、东方天、东方启一起去吃菜喝酒。

    东方永白不常见,常见的是东方明月。她有段时间——她还没死心的时候——总是催我去查,叫我去托皇家的什么侦查机构去查查,她甚至委托她老公十皇子朱鸿思去查。但是你怎么能找到一个死人呢,况且他的尸体已经被王水融化掉,倒进皇家下水道。

    后来东方明月终于明白没有希望了。

    作为皇子妃,她很难回家,她只有找我倾诉。

    她说:“小时候,他给我荡秋千,给我划船,给我编花环。他总是记得我,他自己不吃却给我买糖葫芦、水果糖、冻柿子。每次我睡觉他都要给我掖被子,生怕我冻着,还让我晚上不要瞎蹬被子。”

    她说:“我记忆最深的情景,就是小时候他教我骑马。他自己怕马,但是当我要学骑马的时候,他还是尽心尽力地教我。我记得他又怕马踢他又怕我掉下的那个滑稽样。不过最后他还是更担心我掉下来,于是我骑着马慢慢走,他就在我后面托着我的屁股,生怕我掉下来。”

    她说:“他一直胆小怕事,谁也不敢得罪,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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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永德一直没有墓,因为没人知道他已经死了。因为他没有墓,所以没有墓碑来写他的生平。

    作为我杀掉的第一个人,这是他的唯一意义。因此我决定给他写了讣告,这将成为他的唯一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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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永德,凉州东方世家嫡二子,大明定福十二年出生于西凉首府凉州城。

    少小随着其父东方承平来到帝京,入读帝国小学、帝国中学、帝国大学,毕业后年仅二十三岁即为皇家大学忠孝系教师,前途不可限量。

    一生为人老实,尊老爱幼,嫉恶如仇,见不得世间不忠不孝之事。尝为一时忠孝之举,大义凌然地举报一叛臣贼子,不想天地不公,终致人死神灭。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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