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已经不在了。

    但我总会梦到她,那个秦儿,那个神秘、熟悉、纯真、变通、善良、残忍、理想、世俗、坚定、迷茫的女孩。

    梦境如此真实,以至于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梦境。我梦到她,就像看见她,好像看见她的往昔,好像看见她的未来。

    这几个月,我和她黏在一起,想她所想,做她所做,简直搞不懂我是为了监视她,还是我就是她。

    我不禁想,为什么我是我,而她是她?如果我的灵魂加入她的身体会怎么样,那么依然是我是我,她是她吗?

    谁关心她的事?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事,别人更不知道。等我死了之后,这一切将永不存在,仿佛从未存在一样。

    突然有了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

    我决定写一篇小说,题目就是《圣女的故事》。

    摊开一张素纸,拿起钢笔,写下了题目——“圣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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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口传来嘈杂声,一个软软的声音说:“闪开。”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是赵余央。

    他推门走了进来,像在自己房间一样到处瞅,最后眼光落在了我面前的白纸上。

    他:“哈,‘圣女的故事’。你要写邀功信吗?”

    我:“不,我在……呃……写——小说。我决定以圣女为主角,写一篇小说。我和她呆了那么久,只有我最了解她。”

    他:“你会写小说?像四大名著一样写小说?你写得比《红楼梦》好吗?”

    我:“我写小说,是给我自己看,就好像我吃饭,是给我自己吃的。我不在乎写得好不好,我只是写,就好像我吃饭,我才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我吃的饭。”

    他:“为什么是小说?小说……小说是假的吧。为什么不写……一本……《圣女的真相》。”

    我:“这个世界上没人比我更接近真相,但我确实不知道真相。用小说的体裁,就可以随意发挥,不用负责。不过请注意,无论我怎样发挥,它都是在各种想象中最接近真相的。在小说中,我可以随意用别人之口说胡话,但是,它可能是我的真心话,就像装醉说醉话,醉话却是真话。”

    赵余央:“你可以写……《圣女的历史》——如果你敢的话。”

    我:“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该不该的问题。就像孔子写《春秋》,孔子把实然的历史写成了应然的历史,那么,历史还是历史吗?这个世界上一切败坏的开始,就是把历史当成小说,把小说当成历史。”

    赵余央:“好了,你废话真多!我倒是要看看你是如何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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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写下了如下几个字:“我叫秦儿,我住在一个叫圣地的地方。”

    他夸张地喊:“第一人称?你是不是精神分裂啊,写小说用第一人称?你傻啊,四大名著哪个用第一人称写的?”

    我:“俺村里有人说我是神经病,有人稍微懂点,说我是精神病,你懂得更多,居然知道精神分裂症。我一直以为,精神病是一个人最伟大的称呼。”

    他:“小说怎么能用‘我’的名义写?‘我叫秦儿’是什么东西?你一个死太监写‘我叫秦儿’。看起来好假!”

    我:“小说本来就是假的,即使在小说中如何自称是真的,即使它看起来多么是真的,它依然是假的。这就是小说为什么称为小说。既然它是假的,那我用第一人称写也是假的。如果是假的,那就放开了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可以写我是圣女,我也可以写我是任何人。就像看戏,你一定要入戏才是看戏,如果你一看戏就对自己说,这全都是假的,那看戏还有什么意义?”

    他:“第一人称太不爽了,你无法了解别人的感受,你也不能了解大局。”

    我想了想,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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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无法了解别人,你无法了解大局,你无法了解真相,因为,你不是神,而且,世界上没有神。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这个世界是不确定的,也是错误的,而是永远变幻莫测,永远错误的。

    事实上,我不能接受小说用第三人称写。

    小说怎么可以用第三人称写?是谁全知全能,神么?那就是僭神。通过神的视角来写,不但是对世界,而且是对自己、对读者的不尊重。神是不存在的,那就没人能了解世界,你也不能你假装了解世界!

    人们之所以总是做错、总是困惑,这个世界之所以有这么多悲剧,就在于人们看了太多的第三人称小说,就自以为神,以为世界是可以了解的,用神的标准要求自己和别人——这就是傲慢。

    哈,我甚至要说,从这点来说,历史书才是最邪恶的。小说起码是小说,看小说的家伙有自知之明,但历史书居然敢妄称历史!那些看历史书的人就敢自称了解历史!

    假如我写,大明照天三年,大明朝吐蕃省圣地城出生了一个女婴,她叫李玉秦。她很迷茫,她很痛苦,她干了什么什么事,最后她又怎样怎样了。

    问题在于,没人知道这些事情的真假;即使知道,这些事物和词语在每个人的心中也是不一致的;她的这些事情和别的事物的关系也是极其复杂的。

    我可以负责地说,这样写的每一个字词都是不知所谓的伪字词,它们组成了不知所谓的伪句子,这些伪句子产生了不知所谓的伪思想,这些伪思想造就了不知所谓的伪现实。

    坦白说,我对这些事情不了解,我也不想了解。因为重要的是人的内心,而不是外物。

    我用第一人称写,我看到什么就写什么,因为我不用负责,即使它是错的。

    但我用第三人称,我就必须写成真的。我办不到。如果我这样写了,我心里不会放过我自己。

    所以,我必须用第一人称。

    我只对自己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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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余央:“可是我只喜欢第三人称,我就喜欢全知全能,怎么办?”

    我:“就像世人喜欢喝酒一样,喝完酒就觉得自己好聪明、好牛逼、好伟大,其实不是,人们都在自我欺骗,他们依然愚蠢、傻逼而低贱。坦白说,我的小说不是写你这样的人看的。”

    他:“好啦,你继续写,我随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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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写道:“当天启来临的时候……人类也会永存……”

    赵余央夸张地大喊:“这不合逻辑啊!如果真有天启的话,也应该是洪水或火球啥的,你这‘人类将永存’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复述圣女的原话!我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她不告诉我原因!”

    他:“你是不是听错了,把天堂听成地狱?”

    我:“真是凑巧,我也这样问过圣女,她亲口说的是‘地狱即天堂,天堂即地狱’。”

    他:“妈的,你露馅了!这跟你说话是一样的,一样地故弄玄虚。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你瞎编的!果然是小说!”

    他好烦人,但我就当他不存在,我继续写道:“我常常做梦。我梦到我骑着五彩的独角兽在猩红的、硕大的满月之上飞翔,白色的云彩环绕我的指尖,蓝色的星星略过我的耳边……我梦到我和我的男人一起吟诗作赋,弹琴作画,甚至谈情说爱……”

    他:“这是什么东西?你怎么知道她的梦?她连这都跟你说了?”

    我:“那些飞上月亮的梦是我自己的。我觉得我们的心境很一致,因此我就把我的梦给了她。她肯定要做梦的,飞上月亮还是飞上太阳有什么区别呢?至于她遇见男人的梦,我当然没做这个梦,我做过遇见女人的梦,估计她也差不多。再加上她以后和男人私奔的事,这种情节很合理不是吗?”

    他:“好了,算你狠,连圣女做春梦都写出来。最该烧死的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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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继续写,赵余央边看边皱眉头,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没说话。

    我写到了“我有个朋友叫东方驹,他这个人很聪明,很复杂。”

    他:“东方驹!你如此露骨地吹捧自己,好意思吗?”

    我:“因为这是虚拟的,所以我就好意思。我不可以在月亮上行走,因为这不是事实;但我可以想象自己在月亮上行走,因为这是想象。这是我的小说,所以我就要这么写;因为别人要读小说,所以我就可以这样写来让别人看。一个小说,它要么自夸,要么自虐,如果它什么都没,那么它和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区别?”

    他:“算你有理,继续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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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继续写道:“那天天气很热,天空湛蓝得犹如圣地,红色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睛……高大英俊的他请我吃饭,那是我第一次喝酒。”

    赵余央指出我的错误:“我记得很清楚,你在内廷集会上不是这么说的,你说那天天气很凉爽,你说刘子俊很普通很软弱,你说你强行撮合了他们。我还记得我们都使劲嘲笑他们。为什么她说的和你说的不一致?”

    我:“我说过,这个世界在每个人的眼中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记忆是不同的,有些事是真忘了,有些是无意识的遗忘和篡改,有些是故意遗忘和篡改。一个女孩子,找到了她的第一个真爱,即使这是非常普通的事,对她来说也是天大的事。有两种选择,她可以认为:她被我骗了,她男人很软弱很渺小,那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充满欺骗;或者,她也可以认为:他们是主动相爱的,就像命定的缘分,她男人英俊又多情,那天重要得天生异象。我不知道你会怎么选择,如果我是她的话,我会选择第二种情形。生活的意义在于选择它的意义,而不是生活本身。”

    他:“算你这家伙强词夺理,赶紧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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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后结尾:“……我无怨无悔。”

    赵余央一拍桌子:“东方驹你好无耻!你害了人家,还在小说中让人家说‘我无怨无悔’!我见过很多无耻的人,但像你这样的确实少见!”

    我:“我只不过提供了机遇,选择都是她做出的,我一点责任也没。谁说我害了人家,一个不知道被害的被害人是被害人吗?不是我害了她,正相反,我给了她人生的意义、我给了她爱、我给了她男人。她所做的都是她想做的。从始至终,没人被欺骗。在这个世界上,人只能付诸于己,万万不可怨天尤人。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没意义的,但我帮她跳出了这个循环,她成了一个有意义的人。她应该感谢我。”

    赵余央:“全他妈是扯淡。整个世界都是无意义的,无论她怎么跳,一切都没意义。”

    我:“我同意。世界没有意义,问题在于,我们给它意义。”

    赵余央冷笑:“自欺欺人!”

    他走了。

    我看着我的小说——《圣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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