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座诸人的心情如何,反正宝座上的天子是略感欣慰的,仅只一个采莲的证辞远远不足让苏妃入罪,可采薇作为一路从流光亭“见证”过来,便可把那方锦帕的罪证落实,又能由她的口引出另一人证,才能让整桩事件“水落石出”,而不是仅仅纠缠于不那么牢靠的杀人动机,采薇登场,才能把情势往下推进,秦子若到底还是敏锐机智,胜过皇后的胡搅蛮缠许多。

    “带二婢上殿问话。”天子很干脆地采纳谏言。

    却听“且慢”二字。

    阻止天子令下,自然只有太皇太后。

    自打事情从意外转向人为,再针对向楚王妃因为怨恨杀人的重大嫌疑,太皇太后冷眼旁观许久,这时心里亮堂得很,总算知道了大皇子死于人手为何这般明显,天子何故需要朝臣参与,而不是以“意外”终结,这是在堂而皇之地逼迫,依然不肯放过卫国公府,而皇后的声泪俱下,秦子若的故作公正,无不显示秦家在此事件当中置关重要,而这一切针对仅非苏、楚两府,归根结底是要让她妥协,与国公府反目而成对立,最终被剥除监政之权。

    太皇太后如何能不憋屈?自问先帝崩后,她已经诸多容忍,并未强势干政,对天子诸多倒行逆施的荒谬行为也只是以劝警为主,即使决意拨乱反正,也还顾及君帝尊威,但一片苦心尽被辜负,反而成了天子威逼胁迫的软肋。

    若这次甘受要协,那么便尽失主动,只能放任天子胡作非为,把虞姓江山导向败落动乱。

    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祖,如何面对儿子临终之前的殷殷嘱托。

    太皇太后眉心紧锁,看向自己的孙子——身在高位却仍不能放眼全局,已在帝位,本该注重国政基业,考虑的当是如何将先帝的官制改革贯彻完善,培养新兴势力平衡诸贵,推进军制改革而使国泰民安,他可倒好,心心念念的唯有争权夺势打压忠良,就连她这个祖母,也被视为眼钉肉刺恨不能拔除。

    无比失望,原来屁股没能决定眼光的决非皇后一人,天子当真不惶多让。

    “圣上,此事不需再审,皇后质疑楚王妃谋害皇子的动因并不成立。”太皇太后淡淡一句,仍是想尽最后一回劝警:“以哀家看来,定是这宫婢心怀恶意,暗害皇子而嫁祸他人。”

    “采莲只是区区宫婢,怎会这般胆大妄为?娘娘,皇儿可是您的曾孙儿,是圣上长子,是天家血脉,如何能放纵真凶而让他含冤不血?娘娘,您显然包庇苏妃,臣妾不服!”皇后率先急躁,紧握着拳头,这下眼圈倒是真有了血红。

    太后也甚是惊讶,破天荒地认同了皇后的看法,但话要说得婉转得体许多:“母后,皇后所言不错,大皇子可是圣上嫡长,却被人扼杀沉塘,如此罪大恶极,怎能不深究真凶?”

    两者的言辞里其实各有涵义,皇后到底心虚,只说长子,而不知就里的太后却点明“嫡长”二字。

    天子与秦子若心中各是一沉,天子想到的是,太皇太后只怕已经知晓了大皇子并非嫡出,虽说早有预料,可没有料及的是太皇太后竟然当真决意维护苏氏,这般情势,还想敷衍掩盖,说明什么,说明慈安宫根本不想放权,目的是倚仗苏、楚之势与先帝手诏架空帝权把持朝政。

    天子如何还肯退让?事到如今,唯有撕破面皮,当着宗室与朝臣的面,必须把苏妃置于死地,虞沨若是不服,也以同谋定罪,当着史官朝臣众目睽睽,难道苏、楚两府还敢为此逆上?只要他们采取行动,自己便能名正言顺的镇压,太皇太后即使搬出先帝手诏,却也不能妄顾礼法,否则也是包庇不臣而逆上篡国的大罪。

    必须让太皇太后妥协,放弃苏、楚两府联势胁君。

    而秦子若无疑更是哀怨酸楚,眼睛里就像下了场雨,直直看向殿中与苏妃并肩而立那个挺秀身影,太皇太后若知皇长子并非嫡出,势必是他泄密,可他明明承诺在先,可就连这么一件事,还是辜负了她。

    怎能如此狠心绝情?

    你可知道,我委屈求全,我坦言布公,以致被家中父祖埋怨,皆是为了争取你的些微情意,我竭力避免的事就是与你针锋相对,难道我的真情实意就是这般廉价,换得的不过是无情背叛弃之如履?可直到这时,我也不忍埋怨你……可是我不会放过苏氏,不会就这么一败涂地,倘若不能争取你的真心,那么,也要得到你这个人。

    没用的,楚王殿下,我早有预防在先,即使知道倘若被逼无奈而行此策,会心如刀绞,因为你,辜负了我。

    可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更不会放过苏氏,她必须要死,你越是维护,就是逼我越是妒恨。

    就算会被你怨恨,我也不能放弃与你并肩,我好不容易才走进你的人生,再不会离开。

    子若姑娘肝肠寸断的幽怨神伤这回得到了回应——

    却是来自于旖景带笑的眼神,笑意浓郁。

    两人的目光隔空这么一触,天子却已经沉声说道:“皇祖母,此事必须深究,恕孙儿不能从命。”

    “很好。”太皇太后依然不温不火:“既然圣上决意如此,那么便由哀家亲审,势必让今日这桩案子水落石出!既然皇后笃信宫女之言,认为是楚王妃心怀怨恨,那么今日流光亭那场争执便是促发此事的根本原因,一应命妇当场耳闻目睹,倘若她们不明就里,出宫又不知会有多少流言蜚语,莫若将众人诏入正殿听审,当有公断,也不会妄加揣度再生风波。”

    并不待天子意下,太皇太后拔高了声儿,诏入殿门前候令的侍宦,让将一应命妇引领入殿。

    帝后倒也没有反驳,横竖要将苏妃入罪,还需要些微旁证,一并诏入听审,到时作供也省得再诸番折腾。

    太皇太后又让楚王夫妇归座,眼见着旖景到底不曾折膝,皇后一口闷火憋在胸膛,好歹被秦子若拉了拉袖子提醒,才冷笑摁捺——休要得意太早,待到罪证确凿百口莫辩时,谁也保不住你,还怕没有折辱的时候!

    又有不少宫人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就在正殿那两列主座后备下供命妇跽坐的竹席锦垫。

    虽然一番忙碌,空旷的殿堂转眼济济满座,可整个过程近于鸦雀无声。

    嫔妃居前,命眷在后,大家心照不宣按品阶跽坐下来,虽说各自心里都在揣摩今日这番一触即发的情势,可别说交头接耳,就连落座时那衣裙佩饰的摩擦碰撞些微之声,也控制得十分低轻。

    太皇太后再一开口,竟是直接询问这时才随着女眷们悄无声息入内,侍立一旁的卫昭:“大皇子遭遇不测之事,可知会了张选侍。”

    帝后的神色都是一僵。

    而多数不明内情者也难掩讶异,大皇子遇难,何故要特意知会一名选侍?

    “皇祖母!”天子忍不住阻止,毕竟这事当众说来甚为难堪,而皇后更是要担以庶乱嫡的罪名,他若不保,秦家岂不寒心?在座大多数,可都是秦氏党羽!

    “怎么,圣上不是要想水落石出?”太皇太后淡淡一个眼风。

    天子微一扬眉,难掩丹田的躁火。

    简单的一个“是”字出口,却有铿锵之意。

    太皇太后收回目光:“阿昭,张选侍如何?”

    “启禀娘娘,选侍惊闻噩耗,痛不欲生,当即昏厥,后经医官施针救醒,却说一句……”卫昭微微一顿。

    “直言不妨。”太皇太后沉声。

    “娘娘容禀,张选侍原话是,定为皇后下的毒手,大殿下决非意外坠水。”

    殿堂里一片死寂。

    多数女眷死死垂眸,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也只有太后敢把震惊当众表达:“这是怎么说?!大皇子是皇后嫡出,皇后怎会加害?”

    而皇后这时已经坐蜡。

    “太后,你难道不觉皇后今日太过冷静,听闻大皇子不测……张选侍那才叫痛不欲生,而皇后,却比往常更加注重仪态。”太皇太后冷笑道:“盖因大皇子根本不是皇后所出!”

    皇后的哽咽总算是彻底静止,正殿更显死寂。

    而秦子若依然是用那幽怨的目光看向斜过。

    “皇后,大皇子究竟是谁所出,张选侍又是什么身份,你可敢当众说来。”太皇太后扫了秦家母女一眼,自然把秦子若的眼神扫入眼睛,沿着手臂好一片鸡皮疙瘩活跃,那神情就越显嫌恶。

    秦子若也像是感觉到了太皇太后的冷厉,清醒过来,眼见姐姐抖着嘴唇不知怎么应付,而天子也是一脸黑沉,虽晓得自己的身份不宜插言,但“求胜”的欲望实在过于急切,咬牙往前,屈膝跪倒:“娘娘,民女有言,望娘娘恩准上禀。”

    这下干脆连“婢子”都不称了,成了民女。

    太皇太后心底冷笑两声,却一挥手臂:“今日既是公审,秦氏你又涉及其中,准你辩驳。”

    秦子若一个叩首,才斟词酌句:“大皇子确为张选侍所出,而张选侍,原名小嫚,实为千娆阁中清倌……”

    正殿里一片吸气声,是命妇们再难抑制震惊,大皇子非嫡也就罢了,居然是个清倌所出……说是清倌,其实就是妓子。

    而秦子若紧接着那番话,把小嫚的出身说得无比引人怜悯,又因机缘巧合结识了当今天子,天子甚惜她卑微可怜,总之极尽粉饰,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

    “那时皇后娘娘被诊出子嗣艰难,正忧伤不已,小嫚却有了身孕,可她虽洁身自好,但到底是出身风尘,不能光明正大入府,而若被人得知其身份,难免会诟病大殿下血统不正,皇后娘娘才想出这么一个法子,虽以庶乱嫡有违礼法,但也是为了与圣上解忧,再者,因为自身子嗣艰难,难免焦急,而又期盼着有稚子承欢膝下……大皇子自打出生,皆为皇后娘娘照管养育,确实视为己出,无论如何也不会谋害大皇子,选侍的指控不过是因为惊闻噩耗丧失神志,才口不择言。”

    太皇太后既已当众公布大皇子并非嫡出,秦子若也晓得这事不能抵辩——小嫚当年在千娆阁抛头露脸,追察起来不难,再兼着虞沨既然“背叛”,江汉必定信不过,只要他作证皇后不能有孕,就又是百口莫辩,更别提还有谏言立储无论皇后抑或相府却都反对这一么桩蹊跷在前,世人如何肯信大皇子是嫡出?

    莫若干脆承认,但她这番话,却隐晦表明天子应允在先,把帝后牢牢绑在一起,太皇太后若要追究,天子也有罪责。

    情势如此,姐姐后位更不容有失,秦子若这是要逼着天子维护。

    但太后却忍不住拍案:“太过荒唐!皇后怎能容一个风尘女子之子为嫡长?即使你不能有孕,当初潜邸还有两个侧妃,还有清白出身的侍妾!”

    “母后,张选侍虽是风尘出身,但的确不曾委身于人,大郎确为儿子骨血。”事到如今,天子也只好力保。

    太后噎住。

    太皇太后目光更冷——既然笃定大郎是你骨血,竟然还痛下杀手!心肠狠辣至此,虎狼尤不能比。

    对子嗣尚且如此,更不提本就厌恶的皇后,天子这时出面担保,无非是因为秦子若在后暗逼,不愿自断秦家这条手臂。

    秦子若,果然好本事。

    “言归正题,哀家之所以当众公布此事,就是为了证明皇后质罪楚王妃为无稽之谈,因为楚王妃一早得知大郎并非嫡出,又怎会因为对皇后怀怨而迁怒大郎,将其杀害泄愤?”

    这话当然再度引起一片吸气声,众命妇方才晓得这般阵势,原来是皇后质罪楚王妃为杀害皇子之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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