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知行尽量压下心中的酸楚,疑惑道:“宁公主,这不过是普通的金钗子,这新式样还是从你府中传出来的,坊间戏苑为此还编出了一凄美的话本子,‘凤凰三点头’因此而闻名,满京城殷实的人家,都会给自己家的女儿准备一支,做新嫁娘的时候配戴,公主能忍得下全天下嫁娘的效仿,为何独独对这一支耿耿于怀呢?”

    宁公主眼色晦暗,重重叹了一口气,在魏知行以为她会吐出什么密辛之时,宁公主却“扑哧”一声笑了,笑纹越来越大,眼睛弯成了月芽儿。

    魏知行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眼睛张望,只见前方几丈处,二十几个御林军将刀箭重重叠叠的置在两个黑鹰军的脖子上,二人脖子梗直得不敢动摇,又被赶着向前走,肩上架着殷明月手镣和脚。

    明月则像待宰的猪一样,被二人狼狈不堪的抬了回来,脸已经成了猪肝色,心里恨的,不是宁公主,不是御林军,而是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愣头青,好好的“救”自己干嘛,搞得自己莫名其妙的跟着在外面晃了一圈,然后又灰溜溜的回来了。

    被放在地上,明月一咕噜爬起来,腰杆想再拨得溜直,想重新拿出刚刚和宁公主对峙的勇气,在见到魏知行后,却气馁得如同险些溺亡、刚刚从河里爬出来的猫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魏知行感觉自己的心又被软化了,静默得如一块石头,眼睛却偷偷觑着明月浑身上下,看看哪里的伤加重了。

    脖颈处,是被殷家打晕时留下的青紫;手腕、脚腕处,是被脚镣勒出的淤青;手掌处,有被火烬抹过的碳黑......

    这一身的伤啊,可怎么是好.......

    魏知行脸色颇为不悦的对黑鹰军道:“蠢笨如牛!!人家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你就不能倒打一耙,招朋唤伴、以多胜少!?孺子不可教也!你们二人可以回京了!!”

    这魏知行,句句都在谴责这犯错的二人,字字却含沙射影的骂御林军忘恩负义,说得一众御林军羞愧难当,灰溜溜将刀枪剑戟收了起来,退至了房山的暗影处,再也不敢出来放肆了。

    两个黑鹰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喃喃自语道:“大人,小的知错了。小的二人谨遵大人教诲,将殷姑娘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不是小的怕死逃命,而是泯王带着人回来,小的势单力孤、不是敌手,殷姑娘若是再落入泯王之手,吉凶难料,小的自主主张返回来了。”

    魏知行不由得再次眉头紧锁,泯王回来了?这件事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盐矿口子在何处,二人心知肚明,泯王更是视做隐秘至宝,定要守在那里的,怎么会轻而易举的回来?

    不一会儿,一片嘈杂之声传来,包括成鸿略在内的几百号人都涌进了县驿丞,本来若大的县驿丞顿时狭窄得令人窒息。

    魏知行向泯王施礼道:“如此夜深,王爷星夜返回,莫不是向阳村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泯王一脸现出一抹难过,眼眸里硬生生挤出两滴眼泪来,一声叹息似比线长,无限忧愁道:“魏司农有所不知,这天怕是要降大祸于大齐了!!!”

    众人一惊,无不竖着耳朵听着下文详情,不知离开时好好的,为何此时便“降大祸于大齐”了!

    听泯王说明原委,最忧愁的不是泯王,反而是明月,眼泪扑籁籁就落了下来。

    如泯王所说,他们睡至夜半,突然虎啸獅吼,一片沸腾,兽潮汹涌而至,瞬间侵吞山脚,涌进了整个向阳村。

    兽潮所向披糜,所过之处,哀鸿遍野,人哭牲亡。

    家中是青石房子的,还能紧闭房门负隅顽抗; 家中房子腐朽的,摧枯拉朽般,瞬间倒塌。

    有的人醒了,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野兽撕裂,哀哀呼救;

    有的人没醒,只以为是梦魇缠身醒不得,好不惊悚。

    小小的向阳村,由原本详和美丽的富山村居图,瞬间变成了十八层人间炼狱。

    明月腥红着眼,拖着手镣的手点指着泯王侍卫,眼睛似喷出了火般,不由怒吼道:“你们为什么不救向阳村的人?!为什么?你们,个个身怀武功,银铠亮甲,武器精良,为何不救救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任他们被野兽吞食?”

    众人脸色一红,马捕头喃喃答道:“向阳村所属朝阳县,乐阳郡的捕快直接管不合适。”

    明月呵呵冷笑一声:“你是说,向阳村不是乐阳郡所辖,那你们来这里呼风唤雨、怡气指使的做什么来了?”

    马捕快登时禁了声。

    明月眼色冷然的看向成鸿略,成鸿略羞愧的低下了头,李成悦忙辩解道:“大人急着回来布防城镇,防止野兽侵入县城,与整个向阳村相较,全县的百姓安危才是重要的。”

    明月再次冷笑一声:“重要?如果,向阳村成高儿呢?是加援县城还是死守向阳村?”

    李成悦顿时脸色羞红了,不用回答也知道,如果里面有成高儿,只怕不仅当时在向阳村的捕快们要全部留下相救,甚至还要请县驰援。

    明月突然就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看得人心好酸好痛。

    向阳村毁了,她生活了一年多的向阳村就这样毁了,即使里面有嘲笑她的人,欺负她的人,背后暗算她的人,可他们,毕竟都是鲜活的生命啊!还在嗷嗷待哺的娃子,还有走路痛难的老妪......

    无论如何,自己也做不到,对他们的生命被蚕噬而熟视无睹。

    看着歇斯底里、莫名其妙的明月,泯王侍卫统领乔统领冷然道:“小小女犯,端长了一张巧嘴,那些贱民之命,成千上万,也抵不过王爷一人尊贵之躯。”

    明月登时就不笑了,这些话,在这里,总是被所有人认同着,甚至那些所谓的“贱民”,也是认为自己的生命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明月微微笑了笑,扬了扬本就消瘦的小脸,傲然答道:“蝼蚁之命与麒麟之命,乞丐之命与贵胄之命,在我殷明月眼里,均无甚区别。有区别的,不过是臭皮囊之外的金镂玉饰而矣,生不能带来, 死亦带不去。”

    将乞丐与王爷并驾齐躯,乔纳好生着恼,提刀就要冲向明月。

    魏知行闪身到了明月身前,冷笑道:“乔侍卫,你的手伸长了吧?她现在是本官的犯人,是要押解回京的,有了差池,你亲自向皇帝谢罪还是向王爷谢罪?!”

    乔纳瞟了一眼魏知行,又偷觑了一眼恹恹的收回了刀,算是给魏知行一个面子。

    魏知行生怕明月再说些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来,向泯王施礼道:“即然王爷回驿馆下塌,下官这就带了人犯和属下之人,去客栈或大户家中借住。”

    泯王爷忙摆了摆手,颇为善解人意道:“魏司农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魏司农手上的重犯要紧,容不得出半点差池,还是在驿馆下塌的好; 本王亦是如此,手上亦有重犯,只好与魏司农一起挤在这驿馆了,这人犯既然认识,也可以关在一处,好生管理。至于侍卫们,各留下两成左右,其他的都可以到驿馆外去住了。”

    泯王眼色轻眯,双手手掌击打了两下,泯王府侍卫从外面押进来一人,直接送到了魏知行和宁公主面前。

    乔统领无比倨傲道:“还望魏大人海涵,牢房己毁,房间又紧张,此犯又与大人手上的人犯是旧识,只好关于一处了。”

    魏知行凝视 了半天乔纳,直到瞧得乔纳以为自己眼睑生了眼屎儿,鼻孔淌了鼻涕,用手一个劲儿的擦脸,魏知行这才冷然道:“相识或不相识,皆是男女有别,这二人不能关于一室。 不过本官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让殷明月独居这么大一间‘牢房’,确实有些浪费,这样,你带着人辛苦辛苦,在中间连夜搭上一堵墙,由一间‘牢房’毁成两间‘牢房’好了......”

    夜半里让人砌墙,别说材料不足,就是材料足了也没有人敢打,民间有个说法,说夜半砌墙,遭遇鬼打墙,一辈子都逃不脱这个诅咒,有哪个胆小的愿意触这个霉头。

    明月躲在魏知行身后,看着被泯王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成越,心里发酸,偷偷挠了挠魏知行的手心儿,偏魏知行似听不见似的,仍旧固执己见。

    明月气得好恼,干脆探出身子,急色道:“我愿意。”

    “我不愿意。”成越有气无力的答道,面色更加的晦暗。

    可惜,两个阶下囚还有什么话语权,直接被众人忽视掉了。

    泯王冲着明月微微一笑,此时,他倒有些欣赏起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来,对魏知行笑道:“魏司农,犯人而矣,还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事?莫不是大人与人犯似曾熟稔,照拂一二?”

    魏知行怔了一瞬,随即忙不迭的摇头道:“哪里哪里,下官听从王爷的安排便是。”

    魏知行向看管明月“牢房”的两个黑鹰军使了使眼色,二人聪明的走到泯王府侍卫面前,想将成越接过来。

    泯王的人并未为难二人,轻易的就将成越松了手,成越的身子顿时如一滩泥般向地上滑动,眼看着就要瘫在地上,幸好明月手尖眼快,堪堪扶住成越道:“师傅,你怎么了?”

    问完此话,明显看到了成越眼眸深处的无限痛苦,明月恨不得吞回自己幼稚的问话,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成越是被挑了手筋脚筋了。

    无限的愧疚排山倒海般的侵袭而来。

    将成越带入了“牢房”中,将成越放在了太师椅内,手指颤抖的摸着结痂处,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无法解脱的自责当中,只冥冥中觉得,所有的一切,甚至兽潮,全是因自己最初的贪念所致,造成今日无解之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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