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县,太子行辕。

    高朗回想起白天所见到的场面,那一队队扶老携幼、手持锄耙的农夫,那视死如归的毅然表情,心下兀自有些震憾,当下对项政说道:“子和,还真是没想到,赵王张敖如此受赵人爱戴,他们竟不惜举国血战来保卫他。”

    项政道:“赵王张敖虽然生性懦弱,但是他对待治下百姓却极宽和,口赋、算赋再三减免,田赋也只有二十税一,还有王宫用度也极为节俭,听说他本人穿的衣裳多是王后刘元亲手所织,而且还是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

    高朗点了点头,喟然道:“看来这张敖还算是个好国君,难怪能得赵人如此爱戴。”

    “好国君?好国君?好国君……”项政背负双手在堂上来回踱步,时而凝眉低语,时而急走沉思,好半晌之后,才忽然间顿步回头,对高朗说道,“子亮,张敖是位好国君,并且爱民如子,这或者是个值得利用的弱点!”

    “咦?”高朗惊咦道,“爱民如子怎么反而成了弱点?”

    项政道:“子亮你想,张敖爱民如子,他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两百万赵国百姓为了他的王位而赴死,让整个赵国变成尸山血海?当他需要在自己的王位以及两百万赵国百姓的生死存亡之间做出抉择时,你说他会做何选择?”

    高朗的双眸亮了起来,击节道:“对呀!”

    遂即高朗又担心地道:“不过白宣此人……”

    “白宣他不在邯郸!”项政道,“鞭长莫及!”

    高朗以拳击掌,兴奋地道:“子和,前去游说的人选非常重要,若是言辞不够犀利,恐怕说不动赵国君臣,若是……”

    不待高朗说完,项政便道:“此人非武略莫属!”

    武略,齐国国相武涉嫡子,字仲仁。自幼随武涉习纵横之术,十六岁考入太学,以辩才著称江东。

    “来人!”高朗扭头喝道,“有请武略先生!”

    帐前亲卫领命而去,不片刻便将随军出征的辩士武略请到了太子行辕。

    项政亲自迎至阶下,握着武略双手将他引入堂上,武略诚惶诚恐,连称不敢。待项政说明缘由,武略当即慷然说道:“太子放心,在下绝不辱命。”

    洛阳,王宫上书房。

    “这是太子刚刚命玄衣卫呈报上来的平赵方略。”项庄将一封密信递给百里贤,然后问道,“子良,你怎么看?”

    百里贤看完密信后神情讶然。

    半晌后才道:“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太子之平赵方略,实乃此间典范。”

    “子良,守誉了吧?”项庄嘴上谦虚,心里却也欢喜至极,项政能想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平赵方略,足见他不是个只知道使用武力的莽夫,无论这平赵方略最后能否成功。这对他来说都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对楚国来说更加如此。

    遂即项庄又问道:“子良,你说此平赵方略能成功么?”

    项庄也是关心则乱,因而丧失了判断力,百里贤却是旁观者清。当下摇着羽扇笑道:“大王,臣以为此方略必能奏效。”

    项庄又道:“以张景为赵王,可妥当?”

    项政未经事先请示,直接提议立张景为赵王,这让项庄心下多少有些不爽。原本楚国大大小小一切事务全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现在突然间又多了一个能够主事之人,还真让项庄有些不习惯,即便这个人是他的儿子,是楚国的太子。

    百里贤自然知道项庄的心思,不过他更知道立张景为赵王,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因为张景在赵国根基浅蒲,他若想保住自己的王位,就必须紧抱楚国这条粗腿,这有利于楚国对赵国的控制,当下小心翼翼地说道:“臣以为,妥当。”

    次日上午,武略便一袭白衣、单人独骑来到了邯郸城外。

    守城赵军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在武略道明来意又验看了旌节之后,也不开城门,只是垂下吊篮将武略升上了城头。

    闻听楚使至,赵王张敖急召老国相贯高、国相张景等文武大臣齐聚大殿。

    钟鼓齐鸣中,武略昂然直入大殿,先依照君臣之礼参拜了张敖,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国书献上,朗声道:“此乃我大楚之国书,请赵王过目。”

    早有内侍上前接过国书,又双手捧着交给了赵王张敖。

    张敖匆匆看完国书,脸色顿时变得一片灰败,站在阶下的老国相贯高急得连连以手中拐仗顿地,内侍不敢怠慢,赶紧又将国书传给贯高。

    贯高看完国书,顿时气得须发皆张,又将国书一把掷于殿上,以手中拐杖指着武略厉声训斥道:“竖子竟猖狂如斯?!”

    国相张景撅起屁股从地上捡起国书,一看之下却愣了。

    敢情这是楚王勒令张敖退位的诏书,还威胁说张敖若不退位,楚国便将发动五十万大军大举伐赵,届时邯郸大地必将成为一片尸山血海,尤其让张景感到尴尬的是,楚王竟然勒令张敖将王位让给他,这个着实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这时候,有几个大臣也凑过来看到了诏书的内容,交头接耳之下,满殿大臣便都知道了诏书的内容,大臣们再看向张敖、张景时,一个个的便有些神情异样,说起来张景也是先王张耳的族弟,倒也算得是王室子弟呢。

    “荒谬,简直荒谬至极!”老贯高连连以手中拐杖顿地,竟将地上金砖生生跺碎,怒不可遏地道,“我大赵之国君,又岂是他国国君想立就立、想废就废……”

    “老国相此言差矣。”武略打断贯高道,“我大楚先王乃天下共尊之伯王,昔十八路诸侯包括汉王尽皆受其敕封,今上秉承先王遗志,文治武功、英明神武尤有过之,魏王、齐王还有北貂王皆受其所敕封,对赵国国君如何没有废立之权?”

    贯高道:“昔十八路诸侯尊楚王为天下伯王,是因为楚王威望卓著、天下咸服,此后楚王倒行逆施,天下咸弃,我大赵不尊楚王久矣,何故胡乱废立?”

    武略猛然一甩衣袖,语含讥讽地说道:“礼乐法度,岂是说废能废?我大楚伯王又岂是你赵国说不尊就能不尊?若人人不敬尊长,目无法度,则与禽兽何异?”这话,几乎就是指着老贯高的鼻子在骂,你丫就是一禽兽。

    老贯高在赵国素来一言九鼎,何时受过这等辱骂?顿时连肺都气炸了,不过礼乐法度毕竟是天条,老家伙强自忍着怒火,沉声说道:“楚王诚然天下伯王,然我王贤良恭让,与人宽和且爱民如子,楚王有何道理废其王位?”

    武略哂然道:“赵王错用白宣、白言此等奸佞之徒,危及他国,更替赵国招来灾祸,此为不贤;赵王擅动凶器,替赵国百万子民招来刀兵之灾,此为不良;此等不贤不良之君,留之何用,废之又有何惜?”

    顿了顿,武略又道:“百万赵人,宁与玉石俱焚乎?”

    武略这最后一句话,那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意思就是说,我们楚王废立赵王是废定了,难道你们这些赵人愿意为了一个注定要退位的废物跟我大楚拼个玉石俱焚吗?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还是好好想想吧。

    这话一出,满殿文武是又惊又怒,惊的是楚国的野心,怒的却是楚使的这种咄咄逼人的蛮横姿态,真当咱们赵国是好欺负的?真当咱们一百万赵国男丁是泥捏纸糊的不成?纵然是举国血战,纵然是拼个丁尽口绝,也绝不让你楚国好受!

    只有高踞首席的赵王张敖已经惊得神色如土、两股战战。

    老贯高气得怒发冲冠,当下伸出干枯的右手指着武略嘶声喝斥道:“来人,与老夫将这竖子拖下去,烹之!”

    老贯高在赵国素有威望,一声喝令,还真有两个殿前侍卫应声上前,拖起武略便往殿外走,武略也不挣扎,只是扭过头来冷冷地扫了赵国君臣一圈,哂然说道:“一国之朝,竟由皓首匹夫咆哮于堂,竟由苍髯老贼擅杀其使,何其怪诞,何其可笑?”

    临出殿门之前,武略又昂首仰天大笑道:“张敖匹夫,贯高老贼,你们就等着五十万楚甲杀上邯郸吧,赵国就等着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吧,哈哈哈……”

    张敖越发脸色如土,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尸体。

    “烹之,烹之!”老贯高连连顿足,“老夫必啖其肉,必啖其肉!”

    “住手!”眼看武略就要被侍卫拖出殿门时,坐于首席上的张敖伸出双手,终于颤巍巍地发话了,“擅杀使节,于国不祥。”

    老贯高怒形于色道:“此等狂妄之徒,杀之何惜?”

    “断然不可杀使。”张敖摆了摆手,心下似乎有了某种决定,当下神情决然地说道,“何况楚使所言并非虚言,寡人自继位以来,虽每日战战兢兢、殚精竭虑,却终觉才能不足,难以胜任,所以,寡人决意让位于王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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