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在队尾的赵卓然皱起了眉头,说不出什么理由,但他直觉,太子此举,怕不是什么好路数。

    只是,看着这架势,他也猜不出来,太子究竟会是准备怎么给他们下马威,或许,饭后有什么安排?

    但他很快知道自己错得厉害。

    讶异的“啊”声,已经在前面响起,很快就传到了他身边,龚祺伟先是“啊”了一声,跟着便怒道:“这是什么东西?”接着便动手,看样子,是准备把那掀了的意思。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在他家餐厅,连忙七手八脚的去扶,但“汤”却已经洒了大半,响动也传了出去。

    台上隐隐有目光撇过来,龚祺伟满脸通红,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赵卓然毫不怀疑,前面要是有个地缝,龚祺伟马上会钻进去。

    倒也不是不好意思,是害怕。

    赵卓然也有些为难的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些,一碗饭,好像是杂粮饭,颜色黄黄的,里面看起来有豆子。

    一碟黑糊糊的,发出刺鼻的气味,不知道是什么菜的菜;一碗汤……那是汤吧,一大两小,三坨豆腐,几片青菜叶子。

    难怪那么多人失望的大叫,难怪龚祺伟想掀掉他们,这也叫饭菜?

    在大家府里,就是最低等的下人,吃的应该比这个好。

    原来不是一会才给我们好看,是现在就给我们好看。

    坐在台上的段誉已经拿起了筷子,他拿起碗,让大家看到他碗里的饭,和所有人面前的都并无二致,“吃啊!”

    没人拿起筷子来,他们彼此为难的看着,这能吃吗?

    “嗯?”段誉只轻轻的哼了一声,马上,所有人先后都拿起了筷子,赵卓然也是一样,菜,就放着,我吃干饭还不行?

    他夹起一筷子饭,嗯,这是什么味道?哦,这看来不是杂粮饭,颜色之所以黄黄的,这大概是陈米?

    看着段誉已经咽了进去,他一闭眼一咬牙,然后,嘎嘣,“啊呸!”

    赵卓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失礼过,吃饭居然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好在此刻这样失礼的不止他一个人,整个大殿,都是此起彼伏的这样的声音,大家都在忙着吐——饭里那看不出来颜色的东西,哪里是豆子,原来是砂子,不,那是石头!

    即便这样,那些硌牙的砂子还是吐不尽,于是好多人都拿起汤来喝了一口,跟着,又是忙不迭的朝外呕,喔,这是汤吗?没油没盐,又酸又涩……

    “进不了口?”段誉在上头把碗筷重重一拍,殿里顿时都安静下来。

    不少人心生怨怼,为什么要这么过分?

    段誉心里也是不爽得很,你们入不了口,切,我又何曾吃过这样的东西?

    别说其它,就是传说中的陈粮,我都是第一次见。

    “告诉你们,这已经很好了,今天晚上,那些匠户家里吃的,比这还不如,”

    “我们这饭里只有些砂子,他们的饭里,不但有砂子,还有虫子,还有老鼠……留下的东西,”

    只是听到他说的这个,下面有些人就已经忍不住干呕起来。

    有人叫道:“但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话顿时代表了很多人的心声,是啊,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段誉站了起来,“拨给这些匠户们的粮食,是宫里拨出足额的钱,让有司办理的,但结果呢?”

    “稻麦换成了粟不说,新粮也变成了这样不能吃的陈粮,”

    “你们是不是又要问,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这和你们中的一些人,有直接的关系,你们前些日子办的差,可能就和这直接相关,”

    “就是你们处理的公务,和这并无关联,你们和这,还是脱不了干系,因为,”段誉指着台下,“这样的事,一定和你们的大人有关系,”

    “这样的事,就是你们崇敬的父亲,你们和气的叔伯,你们慈爱的师长……那些日日锦衣玉食的人做下的!”

    赵卓然顿时和旁边的龚祺伟一样,缩成了一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清楚,如果是宫里拨钱,让有司去办这样的事,“有司”里,一定少不了自己老子做主的万爽(相当于户部)。

    不只是他想到了,旁边有不少人此时已经朝他看过来,赵卓然不用抬头,就能感受得到那些目光的鄙夷。

    他是第一次为是朝堂重臣,家族荣耀的父亲的儿子而感到耻辱。

    “你们抵达以后,怕是一直在保养你们的千金之体,连大门都没有出去过,所以你们不知道庄里其它人家的日子,”

    “他们本就穷苦,但同样是宫里拨下来,每家五贯的安家钱,知道他们最后得到了多少?”

    “你们猜一猜?”段誉环视着下方。

    没人敢和他对视。

    “最多的,能有两三贯,少的,几十几百钱,甚至,一文都没有,”

    “你们又说这和你们没关系?是,即便和你们没有直接关系,那也和你们的大人脱了干系,”

    赵卓然的头,低得更低了。

    他清楚,这事,定是同样和他父亲做主的万爽有关系。

    “五贯啊,五贯,五贯能做什么?五贯对你们来说算什么?”段誉说着,回到位子上坐下来,“你们从头到脚,随便拿下来一样东西,无论是你们发簪,还是臂钏,还是手环,还是你们衣服腰带,哪一样会少于五贯?”

    “你们现在有没有觉得这些东西有些烫?”

    “你们应该觉得烫!”

    “因为这些东西,”段誉又忍不住拍起了桌子,“就是从类似这些匠户这样贫弱的人家身上、嘴里抢下的钱置办的,”

    赵卓然此时,连扒了自己身上衣服的心都有。

    “明天一早,就去那些匠户家里看看,再想想这些你们此前毫不在意,或者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应不应该。”

    “另外,我想,大约走之前,家里都嘱咐你们勤写信,对吧,一会回去就写,就问问,这些事,和你们的父辈,有没有关系,”

    “就是这些匠户的事和他们无关,其它类似的事,他们以前有没有做过,现在,是不是正在做?”

    段誉站了起来,负手朝外走,“晚饭就这些,能吃就吃,不能吃,那就饿着,”

    他走后,难得的没人大声抱怨,有一个家伙刚说了一句,“反正饿不着小爷,家里带了大包……”马上就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中闭嘴。

    “赵兄,”龚祺伟刚轻轻的招呼了一声,赵卓然便逃也似的朝外跑,“我先走一步,”

    他是真担心自己留下来,会再被人鄙夷嘲讽。

    脸又红又烫的他,此时有些感谢导致这一切的段誉,如果不是太子把问题扩大化,普及到每个人头上,今晚,他一定会为千夫所指。

    被殿外的风一吹,他不由得有些恍惚,父亲大人,是这样的人吗,家里的那些家财,都是这样来的吗……他有些不敢想。

    他看到段誉在前面的路上和高智昌说话,连忙绕路走,他此时有些不敢见他们。

    他此时有些没脸见任何人。

    高智昌正在向段誉汇报自己打听到的情况,“原来看护庄园的守将段隆兴,带人去过那边几次,”

    “干什么?”

    “强拿走了一些人家的东西,还有,段隆兴,看上了一户人家的闺女,”高智昌道。

    段誉咬牙,总特么是这些事,“强抢?”

    “没得手,被那些匠户挡了回去,”

    “安顺,这些,你可知情?”

    安顺又咕嘟一声跪了下来,“太子,我劝过,可是,段将军他是……”

    段誉突然暴起来,“我不管他是谁,你为什么不制止,为什么不向上回报?”

    “段隆兴人在哪里?”他问高智昌。

    “现在被看管在弘毅将军帐中,”高智昌大声道。

    段誉看了他一眼,“做事倒还妥当,如果这个人姓高,你会不会也这样做?”

    高智昌才开始瞪眼,段誉已经转开头,“就在那边,竖两根桩子,现在就把段隆兴绑上去,”

    “安总管,我觉得,你也应该陪他一晚上,你认为如何?”

    安顺整个人都在颤,听说竖两根桩子时,他就觉得不妙。

    “老奴,老奴这是,罪有应得,”

    “你是罪有应得,”段誉忍不住踢了他一脚,“一个好好的庄子,被你管成了什么样子?”

    无论是庄里的庄户,还是那些新来的匠户,把他们这些人都当贼一样防,段誉一开始就觉得不对。

    他原以为,这里好歹是皇庄,那些家伙好歹会有些收敛,没想到,呵呵,还真是门缝里把人看扁了。

    高智昌很雀跃,“他手下的那些兵?”

    “统统剥去他们的衣甲,从明天开始,让他们干苦力,最苦最累的事,全交给他们,恰好,接下来庄里这样的事多,段统领,”段誉吩咐段易长,“这事,你亲自去办,”

    “太子,让他们干到什么时候?”段易长问。

    “到年底,到明年,到后年……到我哪天心情好,到我哪天想起他们,”段誉没好气的道。

    …………

    高明顺此时已经回到了自己院里,没有说任何缘由,就把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

    以前,对有些事,他也是习以为常,但今天赵福元的那份重礼,却一下子刺醒了他。

    “我定一条规矩,”他对着不明所以的众人说:“从今天开始,所有人,不准收哪怕半文钱的礼,谨记,谨记!”

    “若有违反,先行家法,再论国法,“他冷冷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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