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道路上车水马龙,但司机依然走得极快,只因看到凌语芊泪流满面,加上凌语芊报出的目的地是一所幼儿园,故他认为,应该是这妹子的娃儿出了事,以致抵达幼儿园,凌语芊叫他稍等继续载她走时,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

    直到一会过后,凌语芊带着一个俊俏的小男娃出来,重新坐上车,跟他报出一所医院的名字,他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小孩出事,而是大人出事!

    哭得这么伤心悲切,走得这么急促匆忙,情况必然很不乐观吧。

    “妈咪,曾爷爷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病得很严重?”琰琰一脸凝重和严肃,总算有机会对凌语芊问了出来。

    中午都还没到,妈咪忽然又跑来课室,説要带他去医院看曾爷爷,他很是意外和诧异,从妈咪眼眶红红的样子猜到妈咪之前一定哭过,心想一定事态很严重,于是二话不説拿起书包和袋子,跟随妈咪离开幼儿园。

    看着纯真幼小的他,凌语芊仍不晓得如何跟他解説,不忍心告诉他,又一个亲人即将永远离开他。她只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摸着他的脸颊,将他紧紧地纳入臂弯内。

    琰琰略作沉吟,改为安慰出来,“妈咪你别担心,曾爷爷不会有事的,医生伯伯们都厉害得很,他们会治好曾爷爷的。”

    凌语芊沉默依旧,泪水流得更凶更猛。

    琰琰也彻底安静下来,渐渐伸出细小却异常有力的手儿,环在凌语芊微微颤抖的腰肢上,无声地给予鼓励和安抚,就这样一路抵达医院。

    加重病房的走廊上,站满了一批又一批的人,除了贺家的子子孙孙,还有那些同族的叔伯,三姑六婆等,反正叫得上名字的几乎都来了,把整条走廊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表情都相当凝重与哀伤,不少人还黯然垂泪甚至抽抽噎噎,由此可见老人家深得族人的敬重和喜爱。

    凌语芊与琰琰的出现,无疑成了现场的焦diǎn,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在她的身上,神色各异,心情各异。

    凌语芊并没多加关注这些,抓紧琰琰的手寻找贺燿的身影,贺燿也早就看到她,立即朝她迎上来。

    “爷爷呢?”低柔的嗓音难掩哽咽和沙哑,凌语芊神情哀切地望着贺燿。

    贺燿同样沉痛无限,冲她diǎndiǎn头,带领她和琰琰走进病房内。

    让人生惧的白色,刺鼻难闻的药水,谁也无法预知和控制的心电监护仪,每一样都透露着紧张,凝重,而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脸上覆着氧气罩的人影,更让人心酸难过到骨子里去。

    曾经,他魄力非凡、热血沸腾,领导着改革大军浩浩荡荡勇往直前,创下无数汗马功劳;曾经,他率领家族的人努力奋斗,叱咤商海,成为g市的首富,创立了各行各业,改变了无数工薪阶级的命运,造福整个人类。

    如此强势能干的一个伟人,却终究抵抗不过命运的衰老,摆脱不掉油尽灯枯的悲惨结局。

    “曾爷爷,曾爷爷!”

    琰琰已经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悲切伤心地哭喊起来。

    凌语芊与贺燿跟上,一步步地走近床前。

    贺云清终于睁开了眼,隔着厚厚的氧气罩凝望着她们,深陷晦暗的眼眸跃上一抹光亮,大手吃力地抬起,哆哆嗦嗦。

    凌语芊主动伸出手,将它牢牢握住,小手也不停颤抖着。

    近距离相看,她更体会到老人家的脆弱,想到将来再也见不到这个和蔼可亲、曾经帮过自己无数次的老人,顿时心如刀绞,悲恸大哭。

    贺云清眼神更加黯淡,继续默默注视她少顷,大手从她小小的掌心挣脱出来,迟缓对往脸上移,毅然撤下氧气罩。

    “傻丫头,别哭啊,生老病死是人类的自然规律,谁都逃不掉,爷爷也不例外。其实,跟很多人相比,爷爷算是很幸运了,能儿孙满堂,能四代同堂,足以死而无憾。”他不停喘着气,説得异常艰难,曾经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到头来却连一句简单的话语都无法直説,几乎耗掉所有的力气。

    凌语芊非但没停止痛哭,泪水反而越流越猛,洁白的贝齿使劲地咬住细嫩的樱唇,布满悲痛的眸瞳一瞬不瞬地望住他。

    “这一生,爷爷算是活得轰轰烈烈,惊涛骇浪,风风雨雨都经历面临过,人生如此,没啥遗憾,唯独放心不下的是你和琰琰,以前,有阿煜在身边保护你们,可如今,阿煜走了,爷爷真的放心不下。”

    “爷爷,我会照顾好大嫂和琰琰的,一定会。”贺燿迅速插了一句,强忍着眼泪。

    “我也会,琰琰会代替爹地保护妈咪,一直保护下去。”琰琰也暂停哭泣,坚定地附和。

    贺云清视线转向贺燿,投以赞许的一眼,继而锁定琰琰的脸上,瞧着这张霸气十足的小脸蛋儿,不禁想起某个荒谬的谣言,然后,满心都觉得可笑。谁説琰琰是野种的!谁説琰琰不是贺煜的亲骨肉的!那容貌,那神态,那意念,那气势,每一样都与贺煜如出一辙,这还不是父子?!

    越想,他越觉得豁然,慢慢地心头还涌上一股优越和自豪感,目光重返凌语芊的身上,对她更加发自心底的疼爱、佩服和欣赏,她把琰琰教育得真好,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贤妻良母,阿煜娶到她,不愧是前生修来的福气,只是可惜,阿煜福分还是不够,而她,又何其可怜,如此年轻美貌,如此温柔可人,如此蕙质兰心,一路走来却是波折不断,终没走到幸福的尽头。

    他忍不住,长长地悲叹,忍不住控诉命运的不公,带着歉意对她问了出来,“丫头,你怨爷爷吗?怨吧。”

    凌语芊怔了怔,用力地摇摇头。

    “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富不过三代,而我们贺家,也似乎逃不过这样的命运。还记得爷爷当年跟你説的某句话吗?你嫁进来,将有可能面临炼狱般的生活。其实,很多事情爷爷都心知肚明,明知这是一个艰难曲折的历程,爷爷却还是把你拉下水,只因爷爷的一抹私心。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痴情专一且又聪颖贤淑的女孩,有你扶持协助阿煜,我们家族必然继续发扬光大,会打破中国这句诅咒式的老话,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结果却是把你给连累了,原来啊,很多时候,一切都冥冥中早有注定,任凭我们机关算尽,力挽狂澜也无法改变,所以,丫头,你尽管怨爷爷吧,是爷爷对不起你,爷爷不该把你拖下水。”

    “不,爷爷请别这样説,爷爷当年答应我的愿望时,已经和我説清楚,是我坚持这条路,故又怎会怨爷爷?对爷爷,我只有感激,深深地感激,没有爷爷的厚爱和帮助,我的生命不会再现光明与希望,这段路,虽然很苦,很痛,但我无怨无悔!”凌语芊总算发话,字字真切,深刻流露和剖析出自己内心的强烈情感。

    贺云清听得直感动,直心疼,傻孩子,真是个淳朴善良的傻孩子啊!

    渐渐地,凌语芊停止哭泣,抹去泪水,清澈的眸子绽放出一道道闪亮的光芒,语气也透出无尽的憧憬和希望,“爷爷你知道吗,贺煜曾经跟我説过一句很美的话,他説,我为花,他为叶,花不凋,叶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欢!所以,他一定不会死的,他不会放下我不管,不会放下琰琰不管,他答应过琰琰将来要把一身武艺教授给琰琰,之前他已经对我食言过一次,这次,他必定不会再食言,绝对不会。所以,你也要坚持下去,等贺煜回来。”

    聪明睿智如贺云清,岂看不出她的用意,简直心如刀割,痛得厉害。国家做事,兴许她不懂,但他,却是非常清楚,这关乎国家的安全,根本没有情面可讲!因此,不管这是不是她对他的安慰,他都得跟她做出交代,争取最后的时间给她一丝细微的补偿。

    瞬时之间,晦暗悲痛的眼神恢往日的坚实和炯亮,他郑重殷切地娓娓道出,“丫头,爷爷为拥有贺煜这个孙子感到自豪,也为能拥有琰琰这个曾孙感到骄傲。爷爷病的,是身体,而非脑子,尚能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琰琰体内留着我贺家的血,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并非谁能随便抹掉的。不让你进贺宅,不是爷爷讨厌或排斥你,而是觉得没必要,不想把你给束缚了。那个恶意的造谣确实极为下作、可恨,但换个角度想,不失是件好事,权、利、财,爷爷都能给你,然而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你要的,爷爷给不起,因而,与其将你锁在空虚的城堡,倒不如放了你,你还年轻,不应该守着虚幻的东西走下去,将来要是碰上合适的人,嫁了吧,别再惦记着阿煜,你和阿煜,来生再续前缘。”

    灼热的泪水,再次从凌语芊眼中夺眶而出,她浑身颤抖,紧紧握住那双冰凉却永远温暖的手,定定望住那张苍老却永远慈祥的脸容。

    “另外,虽然知道你不想要,但爷爷还是买了一份保险,收益人是你和琰琰,爷爷走后,阿燿会帮你联系律师办理,丫头,记得别拒绝啊,就当作为琰琰,有了这笔钱,你将琰琰好好地养大成人,辅助他重新创业,他是阿煜的儿子,将来定能像他父亲那样创立出一座牢固而殷实的商业王国,我贺家的辉煌,也会得以继续延续下去的。”説到此,贺云清已经十分艰难,可他还是抓住琰琰的手,继续吃力地问,“琰琰,你能做得到吗?你能代替你父亲,帮爷爷发扬光大贺家吗?”

    琰琰毕竟年幼,一时间无法完全领会透彻,但他看清楚了曾爷爷眼睛里的热切,故此,郑重而果断地给予答复,“好,琰琰会努力,努力以爹地为榜样,将来像爹地那么能干和厉害!”

    呵呵,真是乖孩子!这么懂事聪明的孩子,是贺家的,贺家的基业不用担心断了根,或者,即便中途断了,今后还是会延续下去的。

    贺云清彻底地放心,赞许的目光看着琰琰,感激的目光看着凌语芊,许久,许久,直到病房的门猛然被推开,几道人影破门而入。

    是贺一然一家,他们也清楚贺云清即将离世,再也等不及了,只因他们想要的东西还没得到。

    见到他们不请自来,贺燿本能地皱起眉头,贺云清则看都不看他们,注意力继续集中凌语芊和琰琰身上,好一会,才示意贺燿带她们出去。

    其实,凌语芊恨不得一直守在这里,守到贺云清走完人生旅途最后的一分一秒,因为她明白,一旦走出这个房间,将是永远的诀别,所以,只需一想就柔肠寸断,禁不住再度泪流满面。

    “去吧,别难过,别哭了啊,记住爷爷是走得很安详的,爷爷终于可以去见你奶奶了,她一个人在那边等了那么久,爷爷不能再让她孤独地等下去。”苍老的面容努力挤出一抹欣慰的笑,贺云清慈祥地催促着。

    凌语芊含着泪,diǎn了diǎn头,拉琰琰站了起来,朝着贺云清深深一鞠,怀着浓浓的不舍和悲痛往外走去。

    贺燿也敬爱有加地对贺云清一拜,随凌语芊离去。

    偌大的病房,更加沉寂和冷肃,贺云清这也才看向那伙人,眼神立马换成凌厉,淡漠。

    贺一然等先是面面相觑一下,随即一拥而上,围在床前,肖婉仪更是刻不容缓,直截了当地道,“爸,阿炜还没正式任命为公司的总裁,您趁还清醒着,赶紧把授权书签了吧。”

    “爷爷,这是授权书和笔,请您在上面签个名,还有摄像机我也带了,您等下説几句,我好到时拿回公司给大家看。”贺炜直接递上纸笔,毕恭毕敬的样子。

    贺云清来回扫着他们,瞅着那纸,那笔,在心中冷冷发笑。

    “爸——”

    “爷爷——”

    除了贺一然不做声,肖婉仪、贺炜和李妮娜都分别叫喊出来,李妮娜还教导着儿子,意有所指地道,“楠儿,来,叫曾爷爷签名,告诉曾爷爷你爹地会好好管理公司,把咱们贺家的基业发扬光大下去的,曾爷爷大可以放心。”

    哼!哼哼!

    贺云清心里头又是可悲可笑地冷嗤一番,索性闭上了眼。

    大伙见状,恨得直咬牙,但还是继续耐着性子恳求请示,直到许久过后依然得不到贺云清的任何反应,不得不狠起来,贺一然也终于发话,暴跳如雷,“你到底想怎样,都这个时候了还冥顽不灵,在你心目中我们到底是不是你的亲人?”

    冰冷的空气,有了片刻的沉默,贺云清紧闭的眼皮终再次睁开,眸光凌厉,如刀般直削着贺一然,几乎拼尽力气地悲吼,“你呢?你有把我当父亲吗?”

    贺一然下意识地怔了怔,心头一凛,但很快,若无其事地哼道,“我咱就不把你当父亲了?我一直敬你,惧你,反倒是你,偏心,偏见,压根就没把我们放在心上!”

    呵呵!

    哈哈!

    贺云清扯唇,狂笑,讽刺的眸子直盯着贺一然,直到看见贺一然的慌乱,看见贺一然的心虚,看见贺一然的惧怕,然后,才控诉出来。

    “有些事,我不説,不代表我不知道,我实话告诉你,我都知道,你们做过什么,我一清二楚!我,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我那不是偏心,而是顺着自己的良心做事,你呢?扪心自问这些年来你良心何在?做过多少歹毒的事?这份授权书,我不会签,死都不会签。”

    坚决的表态,不容反驳,立刻引致众人大怒,贺炜更是赤红了眼,不惜痛骂出来,“不签是吗?不签就不签,你这老不死,假惺惺的老东西,你就是对不住我,一直都对不住我!你就是偏心,一直都偏心,我也实话告诉你,不管你签不签,这份家业,都将由我来继承!”

    贺云清没半diǎn慌乱,也无愤怒,犀利的黑眸紧紧地盯着贺炜,整个人超乎想象的平静,足足半分钟之久才接话,“知道什么叫做父债子还吗?你父亲心狠手辣,犯了弥天大错,而你,必须替他赎罪!先别説你本身无能,就算你再能干,我也不会认可支持你。而现在,你更不配!你,比你父亲还毒!”

    继续盯着贺炜注视数秒,他视线慢慢转向贺一然,这个曾经也令他引以为傲、疼爱无比的大儿子,却因利益熏心,野心勃勃,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变得毫无人性,畜生不如。

    “可以的话,我恨不得解散这个家,恨不得把整个贺氏都捐出去,我没有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你们,而是不想我名下千千万万个员工因此巨变遭到牵连,你,你,还有你,你们这些豺狼,都好自为之。”心如死灰,説出了最后一段话。

    善良的老人,终究还是不忍心,他心里不认同他们,但也没想过要将他们绳之于法,他们不念亲情,可他无法亲自手刃他和妻子共同孕育的爱情结晶。正所谓父债子还,而子孙犯错,他这个当大家长的何尝不是应该负起责任?假如他这条老命能换来他们的醒悟,他愿意。

    不过,心黑了,不是那么容易洗白,他对他们不敢抱太大希望,决定一切交由老天去安排,是成是败,他不想再去纠结!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反正,他贺云清这一生,走得还是光荣值得,就算所有的人都蔫了,还有一个必会傲然挺立,他坚信,数十年后,他贺家,依旧响当当!

    他抬起手,越过头ding,摸索着找到传呼器,把医生召了进来,吩咐医生,将这伙豺狼“请”出去!

    贺一然等尽管心有不忿和不甘,但也无可奈何,怀着熊熊怒火拂袖离去。

    时间距离死亡越来越近,按照常理应该让其他的人进来守候,但贺云清并没有这样做。在凌语芊来之前,他就已经见过大家,该看的,都看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如今,他只想静静一人呆到生命的尽头。

    每个即将离世的人,都会拼命争取、努力支撑到最后一秒,可他,却继续摆脱氧气罩,睁大双眼对这个世界做着最后的告别,他发现,自己的心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祥宁,他隐约看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他苦苦追念牵挂多年的挚爱,一个是他引以为傲的孙儿。

    玲儿,我来了;贺煜,爷爷来了!

    疲惫的双眼,终于彻底地闭上,苍老的面庞,挂着一抹舒然的微笑。

    这个拥有传奇一生的老人,正式与世长辞,病床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嘀嘀声作响,渐渐呈现直线状。

    医生护士不约而同地流出悲酸不舍的眼泪,然后,转身走出房外,跟大家宣布这个噩耗。

    整个走廊,哭声四起,大家哭成一团。在最尽头的长椅上,凌语芊抱着琰琰,浑身哆嗦,面色刷白,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挥洒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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