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倩讶然:“这却是奇了,两手空空,如何治病疗伤?”陶左谦道:“他医术如此高明,自有道行,别人知晓了其中秘诀,那就不是神医了。”

    齐倩“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片刻,仍不闻任何声响,陶左谦自言自语:“唐贤侄怎地还不来?”

    齐倩声音欲哭,似是乞求,道:“陶伯伯,你别说他,也别理他来不来,成不成?”

    陶左谦道:“小侄女,你兄妹两人从小长大,你对他为何说不信便不信?如今柳贤弟已为古人,在这天地之间,你只有他一个亲人了,你师兄妹二人理应相亲相爱,而不应厌他恶他哪。”说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齐倩再也忍耐不住,“嘤咛”一声哭了出来,一边道:“是啊,这世界上,就只剩下我和他了。可是……可是师父……师父尸骨未寒,他……他却穿着蒙古人的衣裳,颔首低眉地叫那些老贼为太师父、师父、师哥的……这是我在玉蝶楼中亲眼所见,绝不是杜撰来骗你的。陶伯伯,你说我对他还如何信任?”

    说到这里,心情更恸,呜咽已变成大哭。

    陶左谦不住温言安慰她,道:“小侄女,切莫哭了,数十年来,你师父与师哥忙于抗元大事,一直未与老夫谋面,但我瞧你师哥仪表端正,心地善良,绝非奸诈小人。他叫那弓老贼为太师父,恐是迫不得之举。否则今日群雄救你,他如何作得内应?”

    过了一小会,齐倩心情略定,大哭变成低声啜泣。

    说道:“他虽是狼心狗肺,但终究放不下师徒之情,兄妹之谊,今日救我,恐只是假仁假义!”

    陶左谦道:“小侄女,你怎这般说法?师哥绝非恶人,待会他来了,你当面好生问上一问。”

    鱼幸耳闻齐倩哭泣,心中大炽,直想扑上前去,抚着她的头柔声安慰。

    陶左谦待齐倩心情略定,仰天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今年春雨来得这般早,年岁收成应当极好,若不是鞑子当道,普天下的百姓真能够安居乐业呢,唉!”

    他叹息声未落,忽听得庙门外远远传来“啪啪啪”三声清响。

    最后一声未歇,随即又响起四声“啪啪啪啪”的声音。

    鱼凌二人心中一同想:“此刻已入中夜,外面又下着小雨,谁会到这里来?”隐隐觉得不安,似乎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正思索间,只听的齐倩低声道:“他来了。”话语之中似有怨恨。她正要出声,陶左谦抑住她道:“且慢。”

    伸出右掌,在身旁的大石头上拍了三下轻轻应了三声。鱼幸心中大奇:“咦?他怎地拍石头?”转念一想,登时雪亮:“哦,对了,他手臂断了一只。”

    庙门外听得回音,随即又回了一声。这次拍掌声悠长清晰,绵绵不绝。

    陶左谦似乎仍不相信,朗声吟道:“胡虏铁蹄怨,中原角声寒。”

    庙外一声随即吟道:“纵使身名裂,不驱怎归还?”

    陶左谦道:“果真是你师哥。”提高声音,远远送出去:“我们在这里,唐家贤侄,快些进来吧,莫让雨淋湿了身子。”

    过不多时,“咿呀”一声,庙门给人推开,一人走了进来。

    齐倩似乎微有不平,愤愤地唤了一声“师哥”,再不言语。陶左谦问道:“唐贤侄,坐下说话。你一路走来,未发现可疑之人跟来吧?”来人正是唐虞川。

    唐虞川靠东就地而坐,说道:“小侄轻身功夫虽不及陶伯伯,可要避人耳目,也是轻而易举。”

    陶左谦道:“那便好,这放翁庙荒废年月已久,香火早断,别人万万不明津途,咱三人现在这里寐一宿,明早继续赶路,再去与刘大侠等人会和。他们还不知道我和你们从蒙古军营中出来了呢。”

    唐虞川颔首道:“一切凭陶伯伯吩咐。”斜眼看了齐倩一眼,黑沉沉的天光之下,见她怒气勃勃,问道:“齐师……倩儿,你没事吧?”

    齐倩别过目光去,却不睬他,哼了一声。陶左谦哈哈笑道:“唐贤侄,小侄女气在头上,怄你气呢。对了,你穿着为元人衣衫,这是怎么回事?”

    唐虞川低眉片刻,说道:“事出仓促,小侄情非得已之举,万望陶伯伯见谅。”

    陶左谦道:“如今你师父已作枯人,老夫倚老为尊,占个便宜,便作得你师兄妹二人师父之主。你且说说,如何让你不得已而为之?”

    唐虞川目光黯然,将柳苍梧如何与余青对掌,添油加醋说他使出阴招,致使柳苍梧丧命。只是其中柳苍梧临死之前大叫“孔雀断肠”四字,却给他大意忽略之不言了。

    又说黄修渊如何救他,自己下来如何遇到蒙古人布脱,被一干蒙人以假当真,一一详细道来。

    说道柳苍梧死时,声音哽咽,碍于男儿面子,不哭将出来,心中血泪同混,比油锅煎炸,火海灼烧痛了何止倍数?

    齐倩也是秀肩颤动,两行清泪顺着白皙无暇的面蹁跹而下。

    陶左谦愤愤地道:“哼,淮阴七秀,好生了得!俗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他武功再高,又怎敌得过诸家英雄?他们害了你师父,便是敌人,但是川儿,当务之急,乃是国恨,家仇须得撇开,你懂么?”

    唐虞川轻轻叹了一下气,说道:“小侄理会得。”但是心里却不以为然,心里想:“师父待我情同生父,我不能为他老人家报仇,还谈什么国恨?”

    看了齐倩一眼,问道:“师妹,你信了吧?”齐倩眼泪略收,看他一眼,忽然见她身着锦色长袍,左肩下三分处昂然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海东青,赫然是蒙古人的装束,断断续续地道:“可是……可是你怎么现在……现在还穿着……蒙古人的衣衫?”

    唐虞川心中大炽,伸手欲要解下腰带,道:“我便将它褪了去。”

    陶左谦连连摆手道:“唐贤侄,外面天寒,小心感上风寒,那便是大大不妥。”

    眼光一转,目光投向陆游神像,看了一会,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道:“唐家贤侄,既然小侄女不信你言语,空口无凭,你便去陆老先生神像之前发个毒誓,以证你心。这般也好教你师妹心安。”

    唐虞川道:“如此甚好。”径直走香桌前,扑通跪倒,双掌朝天合十,恭恭敬敬磕下头去,咚咚咚咚触地有声。

    足足磕了九个响头,仍然长跪不起,口中道:“陆老将军在上,晚辈唐虞川,今日在此立誓:先师既殁,晚辈自当承他老人家遗志,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绝不堕他老人家的威风。除此之外,从今而后,晚辈对齐师妹……”看了齐倩一眼,续道:“……疼爱有加,绝不让她受一丝一毫之苦。皇天为证,厚土为督,他日若违此誓,教晚辈乱剑分尸,五雷轰顶,父母不得安宁,化作厉鬼与我一世纠纷……”

    滔滔不绝言将下去,面目凝重,言罢又磕了三个响头,方才站起身来,走到齐倩身旁。

    齐倩听他说得诚挚,隐隐见他额头上红肿了一大块,心下不忍,柔声道:“师哥,我错怪你了,你不怪我吧?”唐虞川眉开眼笑道:“倩儿,我见了你,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又会去责怪你?”

    陶左谦喜上眉梢,道:“唐贤侄,待得驱除鞑虏,还我大好河山,老夫亲自做主,撮合你和小侄女罢了。”齐倩女孩儿家面薄,眉目一低,娇羞无比,只是心中,却暖洋洋地舒适无比。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抚掌高声道:“布脱师弟,布脱师弟,你在哪里?”

    这一句话犹如夜空中厉鬼的声音,唐虞川听了,变喜为惊,脸色俄然大变,面如死灰,两股战战,战战兢兢地道:“啊,他……他来了!快躲到神像背后去!”

    后面一句,却是对陶左谦与齐倩说的。也不顾及陶齐两人举动,右手往脸上一抹,登时变了一副脸嘴,显然他袖中藏了一副面具,危急之中戴将上了。

    陶左谦大喝道:“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光明正大,怕他作甚!”

    过了片刻功夫,门外那声音道:“啊!你在这里!”

    他话音未落,庙门“啪”的一声,似要散架,一下打开,大袖飘飘处,一人神定气闲地走将进来,但见他狮鼻阔口,年逾而立,衣着与唐虞川一模一样,果真是个蒙古人。

    他身子刚踏进庙门,庙门复又重重响了一声,关合了去。那人走到距唐虞川等人十步之遥处,面上表情木然,淡淡地道:“布脱师弟,你好啊!”

    唐虞川嚅嗫道:“万……万二师哥,你也好。”那“万二师哥”叫做万普,是弓未冷嫡传弟子阿撒合的第二个弟子,他母亲是回族,父亲却是汉人,故而起了个汉人的名字。

    万普微微一笑:“布脱师弟,你好大的本事哪,连师父他们都给你蒙骗过了。”

    他口中的师父,正是阿撒合。唐虞川等人看他这微微一笑之中,不知包藏着多少阴险,他说到“布脱”二字时,吐字极重。

    唐虞川畏畏缩缩地道:“万二师哥,小弟纵有天大的胆子,又哪里敢去蒙骗师父?你定是……定是听错了。”

    万普仰天哈哈大笑:“我一路跟来,你口里一直嘀咕什么……”

    忽然想到什么,脸上阴鸷之色一闪即过,闭口不说。万普此言一出,唐虞川犹如坠入万丈深渊,心冷热交加,不知所措。

    陶左谦踏上一步,厉声喝道:“唐贤侄,你戴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具干甚?快摘将下来,你是汉人,怎可辱没你师父一世威名,你刚才在陆老将军神像前说的,都是虚言假话么?”

    他见唐虞川一动不动,腹中怒火涨向全身,咣当抽出贴身短剑,低声道:“斩草除根,杀了他!”短剑一送,刺向万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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