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书接着道:“说是盗贼流寇,却又有些不妥。”

    “哦?”李春来等人似乎都极为感兴趣,又问道:“怎么说?”

    许问书道:“前些日子,我去村头王先生家中借书,在回来途中,便遇到了一伙手执明晃晃兵器之人。我见这伙人约摸五六百人,又没穿着军服,当时就吓得魂飞天外,心想遭了,遇上强盗了。果不其然,有几人发现了我,便手提长枪,奔将过来,将我捉了前去。来到军前,我见他们山大王凶神恶煞的,是个约摸四十来岁的黑脸大汉,心里更加害怕,心想这次定是九死一生,活不成了。”

    秀才许问书顿了顿,又道:“那山大王将手中的大刀一扔,不偏不倚,刚好插在马鞍前的刀鞘里。他见我吓得瑟瑟发抖,柔声叫我不必害怕,又问了我家住何处,家中之情况。我当时哪敢撒谎?只好如实说了。他们听说了我的话之后,不依不饶,将我带到山上。”

    “到了山上之后,那黑脸大汉命退了左右,将我带到峰前。我见他随身的弓刀都没带上,心里略微松了口气。其实当时江南一带传的沸沸扬扬,蒙古内部发生兵变,驻守江南的元兵被圣上下旨北调十之五六,是而盗贼乘势兴起,兴风作浪,那也是寻常可见之事。那黑脸大汉走到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叫我在一旁坐下,一言不发。他无甚举动,倒教我愈发害怕恐惧,竟有些坐立不安……”

    “他见我一言不发,却对我道:‘小兄弟,你也无需害怕,令狐宋鲁莽,今日请你上来,多有得罪。’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潘氏兄弟中的大哥潘鸿望了二弟潘越一眼,低声道:“令狐宋?”又望向雷松、邝云等人,问道:“不是令狐狂么?”

    那躺在神龛旁的青衫少年听说“令狐狂”这名字,身子微微一动。他早已醒来,这下竖起耳朵,仔细听闻,暗中却想:“令狐宋?令狐狂?是他,是他,原来是他!”

    许问书一听“令狐狂”三字,说道:“怎么,几位认识令狐狂?只不知这位令狐狂,是那位黑脸大汉令狐宋的什么人?”

    雷松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许家兄弟,怎地?你怎知令狐狂之名?”

    许问书见他神态有些不对,似有隐瞒,也不刨根问底,续道:“令狐狂三字,却是从他背上看到的。那位令狐宋说到这里,忽然将手扯开衣裳,袒胸露乳,朝自己的背上一指。”

    邝云身子不自禁朝许问书挪了挪,问道:“怎么?”

    许问书道:“众位皆知当日岳母曾在岳鹏举背上刻下‘精忠报国’此四字,可那日我看他背一眼,并更加佩服他。他整个背上,赫然烙印着十七个字,字字真切,都是刻印上去的!他从项下而始,臀上两寸处方讫,右边刻的是,未收天下河湟地,左边是不拟回头望故乡,一旁是令狐狂三字。”

    “啊?”饶是雷松邝云等人走南闯北,大风大浪见过无数,这下听他一说,也不免惊出声来。

    许问书摆手道:“我所讲的皆是目睹,并非虚言。这十七个字哪,深入肉骨半寸,我只看一眼,便历历在目,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敢情他这十七个字,都是一针一刀刻印上去的?”雷松问道。

    许问书道:“雷大哥说得不错。”

    李春来道:“未收天下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令狐楚这一首的《少年行》,说的是当时河湟之地当时为异族所占领,若不收回故土,将异族驱除,那便不打算回头望一眼故乡。嘿嘿,如此说来,这个令狐宋倒是个不简单的人。”

    许问书道:“我看得真切之后,他方把衣服合上,回过头来对我道:‘许兄弟,不瞒你说,这位作《少年行》的令狐楚,便是我的先人。我将老祖宗的诗句刻在身上,记在心中,时时提醒自己,勿忘家仇国恨。我令狐宋并非盗贼,只是我初来吴山,对周遭境况知之甚少,方才听你说是本地之人,又是满腹经纶的俊才,所以想请你指点迷津,说说吴山一带之状况。

    他一说到这里,我便都知道了。我见他说话时神定气闲,心里对他忽生敬佩之感,便将腹中所知一一告诉了他。”

    雷松问道:“哦?他问吴山一带的境况,却又想干什么?莫非想打家劫舍?”

    李春来道:“吴山山势绵亘起伏,左带钱塘江,右瞰西湖,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用。古人便曾言道: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再说了,前朝定都临安,江浙一带,物产富饶,这令狐……令狐宋若要打家劫舍,却是选对了地方。”

    许问书道:“若说打家劫舍,那却不是了。我将周遭情况一一告诉那令狐宋之后,一面低声吩咐手下一人,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若我无急事,便请在山上一聚。我见这些人偷偷摸摸,但举手投足之间,却甚有纪律,心下吃惊,那敢久留?便对他说:‘仁兄之心,在下心领了,这就离开吧。’”

    “我当时心里砰砰直跳,哪知他也不挽留,临行之前,只说了几个字。”

    “什么字?”雷松眉毛一拧,当先问道。

    “外族猖獗,犯我长安,今日前来,戟指天山。”许问书回忆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

    邝云又问:“那他还有没有说什么?”许问书又想了一下,道:“对了,他还说,咱们同为南人,生于虎肚之下,终究有绝根绝种的那一

    日,与其成人鱼肉,不如反为刀俎,重拾河山。他还说了,若是这世间的南人都如所南先生、柳苍梧一般,那么就算再来十倍外族,也奈何我们不得。

    他这话一说,我登时就明白啦。当即对他说:‘令狐将军请放心吧,小子虽为一穷酸,但何为大义,何为不义,还是分得清楚的,小子若是说了出去,天打五雷轰。’”

    潘氏兄弟中的潘越一拍大腿,喝道:“不是他却又是谁?”余下几人对望一眼,喜上眉梢,齐声道:“不错,正是他。”

    许问书满眼疑惑,问道:“是谁?”李春来道:“难得许小兄弟如此仁义,书生意气,果然没错。直言给你说了吧,这位向你打听吴山一带情况的令狐宋,和他背上刻的令狐狂,是同一个人。”

    许问书“啊”的一声。雷松道:“正是,他是福建漳州人,少年时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他

    生性狂野,往来南北水道,专干没本的买卖,在江湖上却极将道义,因此得到了这‘狂’字一称,后来元鞑子攻克咱们大宋朝廷,为立军威,在江南大开杀戒。令狐狂一家老小也未能幸免,尽为元鞑子所屠杀,令狐狂那时本在湘

    北,听闻此等消息,连夜赶舟归家,守了七天的孝之后,他按捺不住自己,便连夜磨了十二柄朴刀,要前去诛杀蒙古的驻军。”

    许问书问道:“原来他如此大仁大义,后来呢?”

    雷松道:“当时有一人与他毗邻而居,每日只是冷笑他。令狐狂愤愤道:‘陈七师,老子死了爹妈妻儿,你冷笑什么?’陈七师笑道:‘你这一去,咱们大宋的铁血男儿当中,又要少了一个像你这般的人物。’……”

    许问书连连点头道:“这位陈先生说的极是,这么莽撞地去,定是有去无还,屈作鞑子铁骑之下的亡魂。”

    雷松道:“是啊,这令狐狂却也是个聪明人。当即问道:‘陈大哥,依你来说,却又该当如何?’陈七师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小不忍则乱大谋,令狐兄弟,若你听我规劝,十年之内,定能报仇。’令狐狂见他说得信誓旦旦,当即道:‘好!全凭陈大哥吩咐。’陈七师又对他说了好些对策。令狐狂听了之后,连连点首称赞,从那以后,竟对这个陈七师言听计从。”

    许问书问道:“陈七师?那定然是个智多星了。”

    雷松道:“不错。后来两人结为金兰,待元军的大队退去之后,就在漳州偷偷纠结抗元志士来。嘿嘿,我听说文逸公子已到漳州,那么陈七师与令狐狂定是摇旗响应,如今鞑子皇帝坐在大都,那是首尾不能顾,令狐狂引兵背上,定是要攻下临安!”

    许问书又“啊”的一声,张大了口。潘鸿道:“咱们南下,也是为去投靠令狐狂,许家兄弟,你满腹经纶,却无用武之地,不如与我们南下,去陈将军帐下出谋划策,打鞑子,复家园如何?”

    许问书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我还得去鄂州。若是打起仗来,那可不得了了。”

    雷松“嘿嘿”一笑,道:“人各有志,那也不能强求。”

    这时天已全黑了下来,几人中间的篝火燃得正旺,正“毕——毕”地炸起火花来。

    忽听得一个声音凭空响起:“文逸公子已经到漳州来了?那他带了多少人马?”

    雷松、李春来等人听到这个声音,齐齐回头,却都心中一怔,原来说话之人,正是那个一言不发的青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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