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将熬好的麦芽糖浆稍微放凉,手下准备着捏糖人的工具。其实也简单,一支竹签,一把小竹刀,一把剪刀。并上一些植物熬出来的色汁,在灶台的一小块平整的地方捏了起来。

    老人先是沾湿了手,拉着一块糖胚迅速的揉捻,不多时候,一个成年男子的身躯就显现出轮廓来。老人又往糖稀里加了一点白色的染料,将之碾压成薄片,贴在糖人的身上。而后,是黑色的轻裘,以及长及腰部的墨发。

    当老人勾勒出糖人五官的大体形状的时候,佛戡按住了他的手“且慢。在下自己想试一试。”

    老人手一顿,打量了他片刻,让出了灶台前的一小块地。手里却还拿了一块麦芽糖,重新在手中揉捻躯体的形状。显然,他是不信任佛戡的手艺的。

    佛戡自然看见了老者的动作,微微一笑,没有做声。修长柔韧的手指拈着小小的竹刀,在老人已经塑造好的鼻子上方恰当的地方,划出眼睛的形状,老爷爷在佛戡后面瞄了一眼,说道“哎呦,还不孬。”

    佛戡没有回头,继续手下的动作。小剪刀剪出眉毛,扬起有些坚毅凶悍的弧度。沾着绯红汁液的细笔,描绘出菲薄的唇形,老爷爷在后面看着,手中揉搓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佛戡做的很好,已经可以描摹出沈慕白的三两分气韵。

    糖人本就是讲究一个形似,因为饴糖本身的制约,并不能够十分相像。所以,两人能够合作做出这样的糖人,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老人看了半响佛戡手里的糖人,端起放在一旁的旱烟“小老儿捏了一辈子糖人,真是做的最好看的一个。”

    佛戡也微微一笑,低头遮住眼底的流光“本来就是最好看的。”

    未等老人家反应过来,他已经步履从容的走出了小巷。灶台的上摆着两个小银瓜,方才还在那里谈笑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老人收起两个小银瓜。收好了竹刀和剪刀,揣着白日里,容拓给他的两角碎银子,抄起墙上挂着的酒葫芦,慢悠悠的向巷子更深处的小酒馆走去。衣食无忧,浮生便可知足。至于其他,他不管,他也管不了。老人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奇怪的人,佛戡是其中之一,却不是唯一。

    佛戡走出了小巷,一个人沿着傍晚时分清冷的街道走着。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下已经是傍晚时分,街上的行人的目的地大多不同,又大抵相同。他们要回去的,都是家。

    佛戡举着糖人,街上的行人偶然看见,总是投来惊诧的眼光。然而佛戡不以为意,仍旧一派平和的微笑。反而惹得注视着他的人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路经上午时候的哪一个佛珠摊位,佛戡还饶有兴趣的买了一串紫檀木的佛珠。走到客栈门口,他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将糖人纳入了芥子空间,只是将佛珠擎在手上。

    水云倚在客栈最里面的桌子旁,带着四个小丫头在绣花,不时指点她们两句。而她手上的,是一条雨过天青色的发带,她正在发带的两边缝上米粒大小的水灵珠。水灵珠不是什么稀罕物,由水灵根的弟子凝结而成,呈现出透明的蓝色,灵力越是精纯,珠子越是透亮。

    显然那是一条男士发带。不用想,也知道是做给谁的。

    水云看见佛戡走了进来,忙停下手中活计,对他俯身行礼“见过师祖。”修真界按照实力论资排辈,在青云宗固然可以不守这样的规矩,但是在外人面前,水云并不愿意失礼。佛戡元婴修为,她炼气修为,叫一声师祖,再顺理成章不过。

    佛戡始终是谦和的。回了一个佛礼“姑娘无需多礼。”他叫水云“姑娘”,首先就是打破了修真界约定俗成的规矩。这样的行为,由修为低的一方做来,是失礼。由修为较高的一方做来,却是谦逊温和。

    “师祖外出干什么去了?”水云问的很随意,仿佛就是两个人在聊天。

    佛戡将手腕上缠着的那圈紫檀佛珠举起来“上午看到了,一犹豫没有买,想了想又觉得后悔,才折返买来的。”

    佛戡这话,说的并不虔诚。寻常的佛修,对佛祖总是有敬畏之心的。连带着对佛珠木鱼等物,也是十分恭敬。一般他们不会说“买”,而会说“请”。向佛戡这样的佛修,委实难见。

    水云却没有多问,只是对佛戡笑了笑,继续缝制手里的发带。佛戡走到桌前,端起放在白瓷碟里的水灵珠,细细端详。“这水灵珠……”碟子里的水灵珠成色很好,然而若是缝在袁不破的发带,却总觉得有些不够格了。

    水云有些羞赧,接口道“弟子修为低下,灵力不算精纯,师祖见笑了。”

    佛戡了然,放下白瓷碟,对水云说道“姑娘有心了。”佛戡是金灵根,又主修佛法,对于水灵珠这种东西,他纵然神通广大,也无能为力。

    水云手下不停,将一粒水灵珠串到线上,几下锁住,形成一个漂亮的小如意结。这种方法不显眼,却很牢固。只是有些繁琐。水云做了大半日,也只串上了四五十个珠子。

    佛戡看了一会儿,便走回了房间里去。

    晚膳没有人出来吃。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吃喝不吃,都是兴趣而已。当店家把木板支到门上的时候,整个城镇都安静了下来,城池与城中客,都静待着夜色倾泻。

    雪后的月亮非常明亮,不似往日那般,仿佛总是隔着一层纱。佛戡坐在房间里的桌子旁,修长的手以三指提起茶壶,细细筛出一杯茶。

    茶是隐世谷自己种的茶,水是佛戡的芥子空间里存着的,天下名泉碎玉泉的水。佛戡将水倒进了客栈提供的茶壶里,直接往里扔了一小块火精,不多时,就能听见水沸腾的声音。火精燃尽无一丝痕迹,水却已经热了。

    佛戡向水里投了几撮茶叶,看似漫不经心,时间却掌握的不差毫厘。空气中都是清苦的茶香,随着水蒸气逸散的,还有精纯的灵气。

    隐世谷的灵茶,本身就是自带灵气的。应当放在密封的容器里浸泡,防止灵气逸发。被佛戡按照寻常茶叶泡制,其实是一种浪费。

    佛戡却并不在意,端起筛好的一杯茶,浅浅的抿了一口。他没有点灯,屋子里只有窗外照进来的月光。在清冷的月光中,佛戡整个人都仿佛泛起了一层银色的月华。只是,他另一只手拈着的糖人,却显然破坏了这种气氛。

    佛戡从芥子空间里拿出了傍晚托老者做好的糖人,先是眯起眼细细端详了片刻,然后缓缓的,将他放在唇边。和容小七一口就吃掉糖人大半个身子的粗暴不同,佛戡吃得很仔细,很认真。

    认真到,不像是在吃糖人,而是在参详一段佛法,感悟一段禅机。

    他从糖人的领口开始,灵活的舌,一勾一卷,配合着洁白的牙齿,将包裹着的黑色裘衣剥落,吃掉。吃完之后,佛戡饮尽了一杯茶。嘴里甜腻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应,饮尽一杯灵茶之后,也仿佛挥之不去。

    但是他没有停。

    白衣被人以同样的手法剥落。佛戡挑挑眉,有些失望的看着剩下的糖胚。到底是做工太粗糙了。剩下的糖胚只能勉强算作是一个人的轮廓,各种细节,并没有被仔细描绘。佛戡停了片刻,细看了手中的糖人片刻,最终选定了下口的目标。

    佛戡长得好看,丝毫不逊于袁不破。但是和袁不破的冷凝不同,佛戡的五官,都十分柔和。打个比方,袁不破如果是终年不化的雪,那佛戡就是永不凝结的春水。雪和水不同,却都是人间殊色。

    袁不破的唇很薄,容易给人锋利薄情的感觉。佛戡的唇却是丰润,带着淡淡的肉色。

    佛戡抿着嘴角,将丰润的唇贴到糖人的肩膀上。和唇瓣的肉白不同,他的舌尖意外的鲜红。鲜红的舌尖描摹着糖人肩膀的轮廓。忽然,佛戡神色一变,用洁白的牙齿狠狠切下糖人肩膀处的甜蜜。

    手上的小糖人开始变得凄惨。肩膀上缺了一大块,手臂摇摇欲坠的挂在上面,非常的可怜。

    软粘的饴糖粘在牙上,佛戡有些不悦的皱眉。温热的茶水穿梭在唇齿,渐渐的荡涤了那份黏腻。而后,佛戡继续噬咬着手中的糖人。吃糖对小孩子来说是一种乐趣,对于一个成年男子来说,却是一种忍受。

    佛戡皱着眉,吃掉了糖人的身子。

    仅剩下的头颅被他放在指尖,最后细细端详了片刻,最终送入口中。敏1感的舌尖仿佛还能描摹出小糖人的精致的下巴,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眉眼。

    口中被嚣张的甜味占据了,这一次,佛戡却没有饮下清苦的灵茶,而是微微闭着眼睛,感受口中的小糖块的缓慢融化。甜到最后,都有些泛苦了。

    手中仅剩下光秃秃的竹签,佛戡想了想,最终把它收入了芥子空间。

    佛戡躺到了客栈并不柔软的床上,没有盖那一床客栈提供的被子,即使它看起来,被洗的非常的洁白,甚至还隐隐散发着阳光的松软香气。

    佛戡只是和衣躺倒,眉宇还是微微的皱着。桌上的那一壶灵茶,已经凉透了。茶香缱绻,空气中只剩下了丝丝缕缕的无迹可寻的灵气。

    良久,空荡沉默的房间里,才听见一个低缓的男声的小声嘟囔。泯灭于唇齿,不真切的让人以为是幻觉。

    他说,果然,无论什么形态,你还是那么让人讨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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