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该喝药了。”

    元霆元年正旦后一日,严冬刚过,长安仍是银装素裹,唯独未央宫温室殿里有天然的温泉,热气腾腾。

    让寝宫的内侍宫女都退下后,秺侯金赏端着药碗,自己先尝了一口,才双手奉于皇帝刘弗陵。

    刘弗陵身材高大,已有八尺三寸高,只是从小便有心疾,少时不明显,越是长大就越严重。近几年来连行房、走路都成问题,还不能激动,随时都要人用步辇抬着,宅在宫里久了,也微微胖了些许。

    大将军霍光对皇帝的病很上心,安排了亲信、建平侯太仆杜延年主管方药,征召天下名医。

    近来征得一名齐地医者,确实有一手,喝了他开的药后,刘弗陵的病情有所好转。尤其是腊日之后,都能在温室殿里走动,参加正旦大朝会,似是恢复了少时的轻盈。

    只是椒房殿那边,他去的还是少。

    不过对杜延年和太医煎来的药,皇帝是十分小心的,从小便陪伴在他身边的金赏、金建兄弟便轮流代为尝药,皇帝对金日磾的两个儿子十分恩宠,比待上官皇后都要亲密几分。

    喝完药后,刘弗陵笑道:

    “也不知是这药有用,还是腊日逐疫有了起色。”

    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不仅长安接头热闹非凡,牛鬼神蛇纷纷登场,汉宫中也要行傩。

    因为皇帝有疾,每年的行傩都搞得很隆重:选出黄门子弟十到二十岁的少年共一百二十人为逐鬼的童子,他们都头戴大红头帻,穿皂青衣,手持大兆鼓,还有为首一人扮演驱邪之神方相氏。

    方相氏为主舞者,头戴面具,身披熊皮,手持戈矛盾牌,同时率领十二人扮成的野兽与一百二十童子呼喊舞蹈,击鼓而行。其声势浩大,整个未央宫都有所听闻。而后将代表疫病的邪恶面具扔进火里焚烧,羽林、期门卫士点着火把出未央宫,代天子参加这场全民的狂欢。

    过去十多年的行傩无甚效果,但这一次,刘弗陵却能感觉到身体明显好转。

    “亦或是‘元霆’这个年号真的吉利?霆者电也,有雷有火,确实有除疫之效。”

    提到元霆,刘弗陵就想起与这年号有关的某个人来,看似不经意地问金赏:“朝中还有人攻击西安侯么?”

    金赏笑道:“陛下应该问,朝中还有谁没攻击西安侯。”

    正旦当天,任弘从金城郡飞马送来的奏疏,在让朝廷第一时间开始应对羌乱外,也的确让开开心心准备放假喜迎新年的百官公卿扫了兴。

    而后针对任弘的抨击就来了,先是几个侍御史尝试着批判任弘,而后贤良文学也开始响应,最终演变成一场对任弘的猛烈弹劾。

    “有人说,前几任护羌校尉在任时河湟都没出事,怎么任道远才去两个月就出了乱子?”

    “还有说不该从其议,封羌王羌侯的,若不封王侯,就不会有使者前往湟中,便不会被先零杀害,大汉也不必出兵与羌人交战。”

    在汉朝,除了黑秦和打匈奴外,第三条政治正确,便是使者不能白死。

    从汉武帝时起,大汉平均死一个使者,就要换来一个郡国,最夸张的是元鼎年间,终军、韩千秋、安国少季三个正副使,换了南越九个郡。

    所有朝堂上人敢说不该与西羌交战,更无人敢提出任弘在得知长史死讯后出兵,虽然理清头绪后便能发现羌中起了乱子,护羌校尉任弘确实责任不大。

    可谁让他在朝中没靠山呢?

    你看金赏的连襟,引发了乌桓屡屡反叛的度辽将军就没事,谁敢弹劾?还不是看与大将军的亲疏贵贱行事,任弘曾得罪过霍夫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所以叫嚣着要立刻问责,将护羌校尉撤职的人不在少数。

    刘弗陵笑道:“朕猜猜看,大将军没发话罢?”

    “然也,大将军将所有弹劾都留于尚书台,未发。”

    “这是在帮西安侯啊,看来大将军还是不想临阵换帅,毕竟羌乱已起,朝中援兵要一个月后才能到,在此之前,河湟不能出乱子。”

    “更何况,任弘这护羌之职,就是大将军力排众议任命的,若是这时候撤下来,不就是承认用错人了么?”

    “陛下英明。”

    刘弗陵信任金赏,哪怕他是霍光的女婿,而金赏在霍家沉默寡言,看上去十分胆怯,可对待皇帝却忠心耿耿。他们同岁,少时便与弟弟金建一起,被带进宫做这位“尧儿”的玩伴,为侍中,皇帝和他们共卧起的日子,绝对比皇后更多。

    所以金赏最清楚,面前这位身体不佳的少年天子,是一位难得的英睿之主。

    在天子继位刚一年的时候,因为金赏与金建是要好的玩伴。有一天,刘弗陵忽然仰着头问霍光:“金氏兄弟两人不可使俱两绶邪?”

    金赏继承列侯之位,佩绶,而金建则无,在得到霍光否定的回答后,刘弗陵竟笑着说了一句让金赏现在都记得,霍光也肯定印象深刻的话。

    “封侯的事,不是我与将军两个人说了算么?”

    这话看似孩童戏言,但考虑到前不久刚去世的金日磾始终不愿接受霍光、上官桀借口“遗诏”,要拉他一起封的侯位,便能让人冷汗津津。

    不过这件事后,刘弗陵再未表现出过人之处,直到元凤元年,那场差点颠覆了朝堂的燕王、上官桀、桑弘羊、盖主谋反案。

    亲兄弟燕王言之凿凿说霍光欲谋反篡位,将刘弗陵养大的盖长公主擦着眼泪为之作证,岳祖父上官桀半吓唬半威胁,御史大夫桑弘羊大义凛然表示会重整朝纲。

    从后宫到地方诸侯王,似乎都被这四人党控制,只需要皇帝点点头,答应撤去霍光大司马大将军之职。

    可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刘弗陵,却在最后关头反将了四人党一军,觉其诈,当有人站出来谮诬霍光时,刘弗陵辄怒曰:“大将军国家忠臣,先帝所属,敢有谮毁者,坐之!”

    霍光得以扭转局势,一举掀翻四人,虽然看似一切都在他操控中,可皇帝能意识到没了“专权”的霍光,自己也难逃四人毒手,也十分不俗。

    不过自那以后,昔日诸臣尊遗诏共治的局面彻底被颠覆,霍光一家独大,确实到了独揽天下权柄的程度。

    三年前刘弗陵正式成年,加元服谒高庙,理论上霍光应该大政奉还,只是因为身体原因,刘弗陵力不从心,只能无奈地看着权势一点点旁落。

    可霍家人却是越来越过分了,为了让上官独宠有子,竟到了刘弗陵掀宫女裙子都不行的程度了。当面对那些结了死扣的穷绔,得知这是霍光夫人显安排的时,一向好脾气的刘弗陵心中勃然大怒!

    “宫人尚不能幸,何况天下?”

    刘弗陵没有像小时候那般发出尖锐的质问,反而开始“无为”起来,居于深宫,偶发鹤音,他唯一坚持做的两件事,一是不断赏赐恩宠诸侯王,向天下表明自己是个重亲情的皇帝。虽然自己的兄弟们都不省心,而诸侯实力衰弱,也早已无法成为依仗了,但好歹能让那些叫嚣刘姓天子禅让的人有所忌惮。

    另一件事,便是每年都要做的轻徭薄赋。比如元凤六年夏,赦天下,诏曰:“夫谷贱伤农,今三辅、太常谷减贱,其令以叔粟当今年赋。”

    他过几天还打算颁布元霆元年的诏令,减外徭,减口赋钱。

    “虽然有人言,天下人知大将军而不知皇帝,但这些轻徭薄赋毕竟是以朕的名义颁布的,世人得了好处,会记在朕的头上。”

    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日后亲政做准备,他已经做了整整12年皇帝,总不能一生都是傀儡吧。

    尤其是在大汉正式改元,开始了六年一次新的轮回后,和后世对新的一年充满期许一样,刘弗陵往年只求身体好转,眼下确实应验后,便开始想得更多。

    如此想着,刘弗陵看着霍光按照惯例,送进宫来的奏疏,是关于朝廷派遣赵充国为破羌将军,率北军胡骑、长水,期门佽飞,羽林孤儿等一万人为援军,前往金城郡平羌乱的事,不同于对任弘的弹劾,如此大事需要皇帝的批准。

    “先前不是说只派天水、陇西各一千人入金城协助守备,其余大军要防备匈奴么?”

    “大将军认为,和四十多年前一样,羌中之乱肯定是匈奴在作祟,匈奴单于庭西移,开春必有大谋。”

    “只是不知其欲攻河西与羌人联合,还是向西袭扰乌孙、西域。”

    “朝中肯定是要向西调兵的,便先派一万人去金城、武威做准备。”

    刘弗陵颔首:“此老成谋国之策也。”

    他一如过去数百次那样,在霍光和尚书台决定的诏书上批了“制曰可”,但这一次,却不想先前那般无条件地同意,他决定在西征的队伍里,加塞一个自己人为副将,一个霍光也不会反对的人选。

    “金赏,你作为赵将军副将,带着羽林、期门为支军,驰援河湟。”

    还有谁比皇帝的亲信,霍光的女婿更合适呢?靠着这次战争得到进攻,让金赏掌握实权也是顺理成章,长乐、长信卫尉,中郎将等宿卫之职,全部是霍光的女婿们在担任啊。

    大将军还是国家忠臣,却不是纯臣,在这点上,远不如金日磾。

    金赏有些惊讶,但这是钦定的事,由不得他退缩,在金赏下拜领命后,刘弗陵却又意味深长地对他说道。

    “到了金城郡后,要多给任弘一些助力,他是位能臣,也是一位不党之臣。”

    不党,不入霍氏的党,朝中能臣很多,这是刘弗陵开始对任弘另眼相看的一点,相较于刚封侯的好奇,乐游原掌控雷电时的接触,从他拒绝霍氏招婿后,刘弗陵开始对任弘多了几分关注。

    “这样的不党之臣,如苏武、隽不疑、刘德,现在又多了任弘。他们忠于大汉,在朝中没有依仗,常常遭到小人抨击打压,可实际上……”

    刘弗陵笑道:“朕,大汉的天子,便是他们的依仗啊!”

    ……

    ps:晚了点,因为陪伴我五年的小鼠标坏了,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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