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宁二年(公元前66年)夏五月,才踏上云中郡的土地,王禁就觉得,妻子给自己塞的衣裳太多了。

    他看了一眼头上的艳阳,擦着额头上的汗抱怨:“不是说种、代以北气候寒冷么,怎好似比魏郡还热?”

    王禁字稚君,三十余岁年纪,乃是冀州魏郡元城县委粟里,他听当过汉武帝绣衣使者的父亲说,他们家是从东平陵迁来的,本是楚汉时的济北王田安之后,至汉兴,田安失国,齐人谓之“王家”,因以为氏。

    虽非王室,但王家也算元城县豪,他少时被父亲送去长安学法律,做过为廷尉史,孝昭时回到魏郡做郡吏,娶了同郡李氏为妻,生了两个女儿,好几个儿子。

    其中次女叫“王政君”,是王禁最宠爱的姑娘,当初李氏怀王政君在身,梦月入其怀,王禁觉得次女往后必有大富贵——若历史不改变,他以后还会有个真有出息的孙子,叫王莽。

    这次王禁来云中,却是专程“押送”魏郡兵卒民夫来服役。

    随着天子讨匈奴檄文传遍天下,帝国的战争机器开动,各郡国也陆续接到了摊派——要出多少人,提供多少粮秣器械甲兵,两府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王禁不幸被选中。

    他北上时,已经十来岁的长子王凤还嚷嚷着要同行杀贼封侯,果然是被那西安侯的故事洗脑了,被王禁呼了两巴掌才消停。

    魏郡作为大郡,所出人力也多,数千人跟着王禁和都尉向北走赵国、常山真定,过井陉,在弯曲的太行羊肠小道上跋涉,出句注塞入雁门,再向西抵达定襄和云中。

    光在路上就走了快两个月,作为与并州相邻的冀州都如此,也难怪朝廷对偏南的州郡,连征召的**都没有。

    云中郡给王禁的第一印象就是平坦,若说雁门、代郡还是农牧混杂的区域,农田里闾时常可见的话,那么云中郡,就全然是一片草原景象了……

    宽广空旷的平原在车队下方延展开来,平坦辽阔直至极目尽头,像一片汪洋。丘陵山峦不再,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风起云涌,青绿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整个世界变成了绿。

    和那些第一次来到草原的冀州兵一样,王禁也不由摘下了头顶的冠,深呼吸后口鼻里尽是青草和牛粪的味道,抬头时,看到一只猎鹰高高在上,盘旋于深蓝天际,而在它下方,是成群结队的牛羊和马群。

    云中有牧师苑,河套马虽不及河曲马、乌孙马高大,但耐力却很惊人,是长途奔袭的必备坐骑。加上此地地势乎坦,水草丰美,宜农宜牧,是训练骑兵的好地方,远远能看到一队队幽并骑兵正在练作战队列。

    很美,唯一不足的是,草原的风非常硬,吹得王禁头疼,只能将巾在头上裹了两层。

    而等魏郡兵在草原上跋涉数日,抵达云中城附近时,这边的奇景就更多了。

    云中城本就像点缀在绿色草原上的一颗白宝石,碧蓝色的荒干水环绕,美丽不可方物,得名于赵国时选定城址,屡建屡坏,直到跟着一群鹄雁来回盘旋,鸟群之下似有光,赵人以为吉祥之兆,遂于此筑城。以鹄雁引,而云中筑,故名为云中。

    最让王禁等人惊诧的是,云中城周边的里闾间,那些起伏的山丘上,居然屹立着许多个黄身黑帽的“巨人”。

    它们高数丈,有四条长臂,正在缓缓转动,吓得魏郡兵不敢靠近。

    直到前方大司马卫将军的巡逻队催促,他们才小心翼翼地前行,等到了近处,王禁才发现……

    这哪是什么巨人,分明是类似椭圆形尖顶谷仓的大屋,那四条巨臂,其实是木制的器械,在草原上永不停歇的大风吹拂下,正在缓缓旋转,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王禁不由心生好奇,很想知道这“谷仓”中在做什么,但碍于外面守着兵卒,不好靠近,却见不断有牛马拖车来此,上面是一舆舆舂好的麦子,从“谷仓”前门进去,而从后门运出来的,则是已经磨好的麦面……

    这居然是个磨面的地方,王禁还想再看看,都尉却已在催促众人赶路。后来王禁才知道,这是大司农太仓令耿寿昌的手笔,耿寿昌不但在各郡设立常平仓,还用他高超的九章之术,协助西安侯和工匠们建起了此物,号曰“风车”。

    据说那旋转的四臂,能带动里面的石磨,不需人畜就能磨面,昼夜不息。去年以来,在长安三辅及要对匈奴动兵的边郡建起风车磨坊,边塞别的没有,西北风可是无时无刻不在吹。

    等魏郡兵在云中城附近安顿下来后,任务也接踵而至,幽并兵精于骑射,是此战主力,冀州兵则只是辎重大队,他们被要求在城外继续修筑灶坑,数量之庞大,仿佛将大地重新改造。

    等一个个灶坑修好后,来自风车磨坊的麦面也陆续从常平仓中运过来,专程从河西调来的伙头兵们开始烤制馕,扬起的火焰让云中城周围烟雾缭绕,烤得焦脆的麦香四溢。

    草原广袤,而匈奴很可能会故技重施,将人民畜类撤到漠北,深入草原的汉军可能会整整一个月找不到食物,馕是维持战斗力的主食,六万人三个月的食粮。

    按照耿寿昌的计划,一人一天一张馕,来回以三个多月计,算一百张,六万士卒就是六百万张馕,依靠牛车、骆驼、骡、驴等连拖带驮,起码得六万匹牲畜,等干粮耗尽就可以吃这些驮兽了,它们是行走的粮仓。

    只是苦了像王禁这样的粒食党。

    “咯得我胃疼。”王禁吃了一块馕后捂着肚子深感难受,喝了几口面汤才好些,冀州人无法接受胡饼——除非以后任弘将其改名为火烧。

    军营外的牧苑,亦在忙着杀猪宰羊,甚至椎杀各属国送来的牛,但凡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训练之余都被喊过去观看,要让他们习惯与鲜血和五脏打交道。

    骨头和下水给士卒煮汤改善伙食,肉则腌了盐,切成长条暴晒在五月的艳阳下,西安侯认为,精锐们光吃主食是打不了仗的,肉荤也必不可少,如能适应,最好连酪也试一试,在草原上遭遇匈奴人,缴获多是这两样。

    运粮、修灶、搬馕,这就是魏郡兵们忙碌而日常的生活,和先前想象中金戈铁马大不相同。

    但从陆续开始烤制储藏的馕上,从不断从各郡抵达云中的郡国兵匆匆脚步里,王禁已经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王禁只偶尔想家时,向南眺望,希望自己在穿上妻子让他多带的冬衣前,就能结束!

    ……

    大后方忙着训练和筹备战争物资之时,任弘的将军旌节则在云中东北靠近长城的地方,这儿中部都尉驻地,也就是后世呼和浩特一带,除却少数屯田外,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他眼下正等待出塞侦查的斥候部队回报,天水良家子段会宗已不再是当年堵在任弘馆舍外,说什么要随他进京讨公道的愣头青了,此子曾在平乐观的马球大赛里夺得第一,被辟为骑郎。出征前,任弘专门向皇帝要人,带上了这个在刀、矛之余,还喜欢背后背把剑的段会宗,因其骑术优越,派他带着一千并州骑出塞侦敌。

    站在障塞上,能看到骑从们人数并无变化,应是没有遭遇敌袭,居前的几人骑马的姿势与过去有所不同,脚不是单纯夹在马腹上,而是踩着什么东西。

    还能是什么,马镫呗!

    这东西任弘过去藏着掖着,生怕在西域拿出来流入外邦,为胡人所用反而不美,这次决意击灭匈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更何况对方还是条百足之虫,就不必藏招了。

    但让他有些失望的是,当屯骑营首先装备此物后,并、幽的校尉却没有惊为天人,那个率先对匈奴出击的定襄郡守王平告诉任弘,这东西,他多年前跟着拔胡将军郭昌、田广明两次南下平定益州郡(云南)、昆明夷叛乱时就见到过了。

    王平是一名老将,在孝武时代就曾做过曲长,履历丰富,做过田广明的军正,后来因好酒犯事丢了官职,正值国家北击胡虏,用人之际才被重新征辟。

    他在见到马镫后,拍着肚子哈哈大笑说早就见过了,描述道:“昔日下吏击滇人、昆明之叛,当地虽地处南方从林群山之中,然亦有骑兵。骑矮脚滇马,马鞯前沿两侧各系一绳,下垂至马腹,绳端另结一圆圈,骑士踏绳上马,乘马时,双脚大拇指各伸进一圈,蹬向马腹之前。”

    任弘很不开心,那你见到此物,为何不向将军谏言采用呢?

    王平的回答充满了傲慢:“此西南夷种类矮小,不善骑者所用也!大汉雍凉并幽之骑何须此物!”

    而在他看来,西安侯这所谓“马镫”,不过是滇人绳圈上加了根木头或铁条,让骑士能整只脚踏上去罢了。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在试图推广马镫时,任弘发现汉军的傲慢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当他在长安一场马球赛上让一队人以马镫出战,想显示其优越性时,反引来百官列侯无数嘘声,认为这是作弊占便宜。

    得到皇帝同意在军中推广时,也碰壁无数,各军的骑兵都认为这是对他们骑术的质疑和侮辱,几个曲长带头抗拒,他们就像后世拒绝使用枪械的武士般骄傲。

    非得让军法官以不从军令处置,骑士们才含着泪接受。

    事后任弘也没听到“真香”的赞许,反而发现众人阳奉阴违,他巡逻时,仍时不时看到一些骑士上马时故意不踩镫,还嘲笑踩镫的人胆小、个矮。

    马镫的真正作用并不是为了上马迅速,它可以使骑士和战马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人和马的力量都能得到充分的发挥。但许多人骑在马上后,故意不用镫来显示自己骑术高超,真是让人气得没脾气。

    给你们挂都不会用!

    任弘那个气啊,关键在于,并、幽骑兵虽敬仰他的威名,但没有凉州兵、都护军那么犹如臂使,相互信任,果然是最难带的一批兵。

    这件事即便任弘带头也效用不显,只能在开战前几个月慢慢改变这种傲慢,反倒是甘延寿、段会宗等人,在被任弘单独约谈,语重心长地聊了聊后,勉强接受了马镫。

    等段会宗入塞后,向任弘禀报道:“将军,下吏先至颓当城,北巡至大幕,全程千余里,然未见匈奴大军,只有零星牧民及牲畜,其余皆已北迁。”

    任弘了然:“此乃胡虏故计,北其辎重部落,皆以精兵待幕北啊。”

    这最初是伊稚斜单于与赵信谋划之计,利用匈奴纵深广袤的优势,将人口牲畜都迁到大戈壁以北地区,集中兵力,以逸待劳等汉军渡幕。

    于是就有了漠北之战,那一战虽然匈奴大败,但之后几十年,匈奴人这招却渐渐管用起来,愣是反败为胜,前后三场大战,歼灭汉军十数万人,缴获大量甲兵俘虏,甚至将汉朝拖得天下板荡,民不聊生。

    这也是匈奴人不甘臣服的原因,他们虽然在主动进攻时屡战屡败,西域的阵地战也一溃涂地,但总还有退路,对再次翻盘抱有希望。

    “但这次不同了。”

    任弘得到了情报后,与云中太守张千秋、定襄太守王平、甘延寿、傅敞等人在地图前画计。

    “匈奴的纵深,没过去那般大。”

    任弘的手指越过匈奴向北,北海,也就是贝加尔湖地区:“丁零曾遣使入汉求援,今虽为呼屠吾斯所平,但仍有反叛,一旦汉军北进,丁零必将再叛。”

    手指往东,指向大兴安岭西麓和辽河流域:“鲜卑与乌桓皆东胡之后也,匈奴强盛时,被迫献质子,纳皮布税,今皆已背叛单于,愿归附于汉,我已遣使者前去游说,招鲜卑、乌桓大人至颓当城议事。”

    西边就更不用说了,任弘为安西都护时打下了一大片江山,坚昆相当于中立,呼揭、小月氏、乌孙都成了汉朝小弟,其他人任弘不敢说,乌孙有解忧太后主持,此役定会倾国中兵力之半相助。

    “孝武皇帝与博望侯筹划的汉乌同盟,合击匈奴,今日终于能实现了!”

    十一年,任弘来到这时代已十一年,他与无数汉家儿郎在西域的开拓,在西羌的奋斗,黄沙冰雪间的辛苦牺牲,似乎都是为了今日。

    这不是一场汉朝与匈奴间的单挑斗将。

    而是一次惨无人道的群殴!

    ……

    ps:我这天刚黑,真的是傍晚,第三章在0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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