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寝殿。赵胤倚在玉榻上,揉着太阳穴脸色苍白,罗霞在旁置着银丝炉子煨汤药,眉眼在升腾的热气中蹙成一团。

    榻前杵着孙橹孙郎中,瞪赵胤的眼睛比铜铃大,小心翼翼的确认:“陛下确定身子觉着还行?”

    “你都问了十遍了!”赵胤哭笑不得,“朕已经醒了,当着那么多人面儿朕醒了,还能有假不成。就算强撑的不算数,那也瞒不过你的眼啊!”

    孙橹这才松了半口气:“这次病势凶险,实在是让老头儿我也捏了一把汗。好在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地狱容不下真佛了。”

    “哟,你也能说这等讨巧话?打住吧,刚才探病恭贺的乌泱泱的,在朕榻前嗡嗡了三个时辰,好不容易被朕打发出去,得了清静,你又开始了不成?”赵胤揉着太阳穴,佯怒。

    “东宫皇后贤王还有六殿下他们,也都是担心陛下安康啊。尤其是六殿下,自陛下昏迷,整日整夜的在榻前守着。”罗霞嗔怪。

    赵胤沉默不言,忽的三字:“东宫呢?”

    罗霞微愣,但也迅速应道:“陛下休养期间,东宫监国,日理万机。就算有这份孝心,也没办法整日整夜守着啊。不过但凡政事处理完,东宫也都立马过来的。”

    “哦。”赵胤闷声闷气的吱声。

    罗霞看着玉榻上的君王,不过地狱门口走了一遭,人就完全瘦脱了样,曾经乱世枭雄,敢弑君篡位的权臣,如今就是个普通的年过半百的老伯,鬓角的白发藏都藏不住。

    “陛下,孙郎中说,您……”罗霞欲言又止。

    “啊,朕知道。活不过几年了呗。”赵胤咽下喉咙里不散的甜腥味,耸耸肩,“……现在好像说话说多了,都觉得费劲。果然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孙橹也在旁忧色忡忡:“恕草民直言。陛下本就因早年服用曼陀罗,毁了身子根基,如今又因姚保一事,肝气郁结。曾经草民断言还有五年,如今怕不出……”

    孙橹长叹一声,伸出四根指头。

    赵胤却大笑三声,放佛并没意外:“少了一年而已嘛,朕还以为明天就要嗝屁了呢。来得及来得及。”

    “来得及?”罗霞脸色复杂,指尖暗暗攥紧了江山如画刀。

    赵胤抚了抚玉枕下贴身放的《无名录》,没有回答,目光忽的变得轻柔,仿佛搅动如烟的岁月,触碰到了岁月里难回首的故人。

    “马上就中元了吧。”

    罗霞看了眼被御笔红墨圈注的历日,又瞧了眼堆在玉榻前鼓囊囊的糊纸天灯,加了句:“陛下每天马不停蹄的糊,中元那天应该可以完成……上万盏。”

    上万盏。这个数字出口的刹那,殿中诸人都有一刹眸沉。

    十五年前洛氏大案,前后五年,牵扯进去的亡魂也是上万。举国白丧血洗午门,史官的笔轻轻揭篇,最后就只成为权力更迭中一块筑基石。

    东周已灭,西周当兴,历史的转轮滚滚而过,有的人俱往矣,有的人,却永远陷在了梦魇里。

    “怎么忘得了呢,都是朕曾经的同窗,同袍,夫子,兄弟,亲族,他们的脸都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半点都没被时间模糊,就连唤赵大郎的声儿,也是每每夜深人静时,清晰得很。”赵胤拾起一个天灯,上面写了一个名字。

    萧二郎。

    每一个天灯上,都有这样一个名字,上万个,被这个君王在无数个无人见的子夜,拿墨笔一个个亲手写上去的名字,他记忆中的同窗,同袍,夫子,兄弟,亲族。

    洛夫子贾岳父程将军姚军师……

    中元。为你,为你们,放一盏天灯,指引孟婆桥的路。

    看见名字了么?是我在独活的人世呼唤,得见光,故人归。

    “朕,错了么?”赵胤泅起一抹涩笑,“十几年了,朕还是每日每夜的问自己,因为太痛啊,那五年要靠曼陀罗才能入睡的噩梦,没有办法去解释的罪恶,至今都还让朕反问自己。”

    “变之一字,本来就是用鲜血和泪铸就。”罗霞攥紧江山如画刀的指尖微微发抖,“父亲当年说过,适逢乱世,英雄将出。注定要有一个人踩在白骨和罪孽之上,去揭开黎明的序幕。”

    默默旁观的孙橹颔首:“原来,这就是权力的规矩,或者说,帝宫换取力量的法则。”

    “那为什么一定是我赵大郎呢?”赵胤荒荒呢喃。

    罗霞摇摇头,又点点头。曾经她也不懂,父亲为什么选中当时还是愣头青的赵胤,甚至后来赵胤不合常理的护姚保,却直至今天,在姚保亡后,赵胤一句“亡吾命也”昏死了数日,她才瞬间将所有的东西连贯了起来。

    那个叫姚戎的人曾为赵胤披上黄袍,洞察了天机。承认吧,赵大郎,你本就是这样的人。

    不是唤醒潜龙砸开虎笼,而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攻玉的人,叫萧亿。

    罗霞笑了,笑得泪都下来了,她紧紧握住了怀中的江山如画刀,唯一有权弑君的刀,仿佛要用一辈子,守护它刀光不灭。

    “父亲说过,如果没有先帝,赵大郎会成为一个奸雄。但如果有了先帝,赵大郎会成为一位开国之君。”

    善与恶的距离,只有一线。

    功与过的差别,只有一字。

    光明和地狱相连的通道,被那人用火光点亮。

    孙橹便是带着满耳朵金雷炸的话出了帝宫,芒履踏在京郊石板路上时,他才如从一坛好酒中醒来,一口气,吁出了满胸丘壑。

    十五年前国子监那个洛夫子的选择,是成就,是扶持,是栽培,是锤炼,但亦是一种——

    遏制。

    要么成为奸雄,要么成为开国之君,这是一场走钢丝的“豪赌”。

    而完成这场“赌局”的人,是那个用性命饲虎的东周最后一位君王。

    孙橹大笑起来,迎着六月流金的余晖,也不管路人被吓得震悚,就在这片亘古不变的苍天之下,这片洒满热泪的土地之上,笑尽人间沧桑。

    江山多娇啊,多少人为它折腰。

    却已经埋骨在这片江山下的人儿,史书无法记载的功业,注定了在记忆和时光里——

    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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