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天程英嘤就去了总管立妻擢选的府衙,顶着尹笙的名字,在类似契约的文书上画了押。

    当然她一路带着白罗帷帽,并没有谁瞧得真面容,以为她就是苏家表亲尹氏,酒肆里压的赌局又新开了一盘。

    而白日的喧嚣沉寂,待到了暮色四合,冻骨的秋风呜呜的刮,十月的晚立马黑成了一个窟窿。

    钱府,灯火阑珊,竹子黄叶萧瑟,桂花的香浓得喘不过气。

    紫藤坞。钱幕倚在美人榻上,手执并州剪,拨弄着琉璃灯芯,笑:“小十三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苏仟立在堂下,略有不安和忐忑。

    钱幕轻飘飘的看他一眼:“其实在你今晚禀报之前,钱家的暗部已经告知我了。毕竟是未来的钱家主母,参选的每位女子都经暗部严查身世,小十三哪里瞒得过。”

    顿了顿,钱幕唇角一翘:“苏仟,你很好。若是这件事你再晚些上报,或者直接隐瞒,那就是另外一出戏了。”

    “属下为家主死士,死士在于绝忠,岂敢背着主子自做打算!”苏仟单膝跪地,抱拳。

    钱幕虚手一扶,脸上看不出甚波澜:“起来,你倒是忠心的,我也不愿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你跟我那么多年,我亦是幸焉。”

    苏仟暗自松了口气。正因为太熟悉钱幕的手段,程英嘤代选的事,他迟疑了半天,还是决定如实上报。

    却发现钱幕早就通过暗部知晓,未向他点透罢了。由此幸亏他苏仟不曾瞒,不曾晚,否则他一点不怀疑钱幕能血洗苏家。

    这就是他侍奉的,晓风残月江南主,不是风花雪月,而是血雨腥风。

    所以钱幕也很认真的观察了他反应,玩味道:“我可是纵容曹惜礼拿了苏家,还利用棋子沈银……苏仟,你当真半点怨言也无?”

    灯火之下,紫衫男子眸色晦昧,如同暗夜里盯紧猎物的狼眼,绿幽幽的,盯得人心慌。

    苏仟背心蹭地窜了一层冷汗。

    他扑通一声拜倒,压住惶跳的心脏,“属下不愿违背当年追随家主誓言,但凡忠一日,则忠一生也。”

    “哦?”钱幕吐出一个字,语调上扬,绿瞳如渊,教人琢磨不透地狱还是西天。

    苏仟深吸一口气,再拜:“属下和姐姐,也就是临江仙苏仙,当年相依为命。我姐弟俩生计困难,姐姐又要教养我,才不得已入了烟花行。若苏家真的血缘情深,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家姐沦落秦淮呢?”

    钱幕转头去挑灯花,盈盈的烛光映得他脸色一明一暗,他没有说话,甚至不知他在听没没。

    “我苏家算不得名门,都是做小生意的,在东周风雨飘摇的乱世里,首先顾的都是自己一家三口一碗饭。还是属下跟了家主之后,丰衣足食,苏家才渐渐聚拢来,讲那些同宗族亲。”苏仟娓娓道来,“所以属下和他们算不得多近,但是也不至于要他们死罢了。”

    灯火在钱幕眸底跳动,他笑,笼了一层不真实的缥缈感:“不至于他们死?所以这次你还是怨的。”

    “是有。”苏仟应得爽快,直视钱幕,“但属下所追随的主子,是济世第一名,是能让这个江南和江南百姓都好的家主。属下,不愿因一己冲动,而成为江南罪人。”

    济世,钱家家主不是袭传,而是举贤,选拔的过程,称为济世。

    但凡钱家子弟,甚至外家之子,皆可参选。用时十年,隐姓埋名行走九州,秉承《论语·雍也》“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之意,融入三教九流,经纶天下。

    十年间,有钱家遍布全国的眼线缉察考验,十年后,将诸候选所成编录成册,广传江南之民,由百姓属意,评出名次,夺魁者继任家主。

    当年紫衫少年参选济世,用的化名便是公子翡,他选择做一名教书先生,十年后归乡,评为榜首,成为了钱家主钱幕。

    兼济天下钱家郎,得民心,得江南心,得圣贤心,方为此间主也。

    “这是属下效忠的理由。”苏仟深深拜倒,眼眶微微红了,“若家主明儿真的灭了苏家满门。属下不敢不忠,只会向家主拜别,然后余生青灯茅庐,为他们扫墓超度罢了。”

    紫藤坞陷入了片刻寂静。

    钱幕凝着灯火,挑灯花的指尖滞在半空,翡翠般的眸底起了濛濛的波澜。

    “帝宫要塞杨家女进来,哪怕是公开擢选,圣人插手也会让赢率大上很多。而若杨家真的嫁女,江南会在盛京和钱家两股势力的拉扯中不得安宁,彼时民生维艰,绝非我,绝非钱家,所愿。”

    男子忽的开口了,眉间有罕见的忧色,作为坐拥南国又精于算计的家主,连苏仟也很少见到的,坦诚流露出的忧色。

    “一个苏家,一个沈银,确实是代价最小的破局之法……我也是暂时没有其他办法了,苏仟,对不住。”

    紫衫男子就那么自然的道了歉,不再遮掩的愧疚和无助,最后三个字咬得郑重,真诚。

    “家主!您不需要向属下道歉!属下明白您的苦衷!”

    苏仟看着低垂着头的男子,灯火阑里毫无神气的身影,他也心绪复杂,声音都颤抖起来。

    良久,钱幕吁出一口浊气,摇摇头:“罢了,此事……呵,小十三想赢?不可能。”

    苏仟一愣:“家主如此笃定?”

    “我是她的教书先生,还有谁比我了解她?她最擅长的是骑术,琴棋书画不过尚可。比普通人强一头,但和杨家千金比,就太不够看了。”

    钱幕耸耸肩,泛起宠溺又无奈的笑,他实在不认为程英嘤能夺魁,或者说,打一开始听到消息,他连可能性都没考虑过。

    苏仟也心悬起来,钱幕如此肯定的否决,似乎板上钉了钉。

    “家主要不要稍微相信一下……”苏仟试探。

    结果钱幕还是打断,半点迟疑和余地都没有:“小十三赢不了。”

    “那立妻?”苏仟苦脸。

    “既然已经报到圣前了,就先这么办,权当她去玩了。保守秘密,看圣人后续的动作再说。”钱幕扶了扶额头,叹,“若这次能破杨家之局,我会亲自告知江南诸道,保苏家百年无忧。”

    “多谢家主!”苏仟拜谢,心里最后那点怨气散了。

    这当口,廊下传来奴仆的禀报声:“家主,您前些儿传的南夫人已经到了,现候在暖阁。”

    “既然南夫人到了,属下就告辞。”苏仟瞥了眼玉漏,立马起身拜别。

    时辰不早了,该歇,这点眼力劲他还是有的。

    钱幕点点头,目送苏仟离去,又过了一会儿,蓝衣倩影便走了进来。

    “家主。”秦南乡俏生生的一福,刚沐过的青丝如瀑散下来,瓷白的脖颈边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钱幕放下挑灯花的并州剪,道:“这阵子忙立妻的事儿,头疼。”

    秦南乡上前去,玉手按住男子太阳穴,纤纤揉起来,除此之外并无多话,只有还腾着热气的皂角香,和鬓边茉莉的秾香。

    钱幕便也闭上眼,一阵舒服劲贯通头脑,他点头:“汝手艺愈发好了。”

    “妾出身微贱,不会别的,只会伺候人,家主莫取笑妾了。”秦南乡难得开口,说话也是规矩的,温驯的。

    “既如此,你也伺候我多年了,我身边又只有你一个女人。立妻一事,你半点想法也无?”钱幕闭着眼道,看似寻常的闲聊。

    秦南乡扑通一声跪下,脸上噙了惶恐:“妾不敢!妾原来是曹家的丫鬟,家主能救妾出那座牢狱,妾已感念备至!又岂敢多生贪念!不过……”

    “不过?”钱幕睁开眼,眸深似海。

    “不过,妾也不会任人好欺。”秦南乡低垂着头,眉眼如水,却话里暗藏了一股劲。

    钱幕笑笑,辨不出是褒是贬,他慢慢起身,走到榻边,伸出手:“过来。”

    灯火阑珊,男子绿瞳如魅,什么魂儿都能勾了去。

    秦南乡熟练的搭了手过去,莹白的指尖顺势游走,碰上了紫衫衣带。

    猛的,钱幕微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灯火太亮了。”

    秦南乡咻咻一个寒噤,暗骂自己方才说到立妻一事,扰了心神,居然连这么多年的规矩都忘了。

    “妾该死!”秦南乡慌忙拿了特质的琉璃罩子,将烛盏都罩上,屋内顿时光线昏昧。

    昏昧到,咫尺间的面容都似笼了纱雾,眉眼看不明晰起来。

    钱幕眸底的寒意这才散去,重新伸开手。

    秦南乡压下满心的后怕,勉强挤笑,指尖又碰到了男子衣带,一拉,紫衫飘落。

    **一刻,芙蓉帐暖,鸳鸯锦衾翻红浪。

    只有在昏昧的灯火下,才能将三四分像的面容认成另一张脸,才能将永远无法触碰的梦揽入怀中吧。

    南柯如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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