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胭眼眶里蓄了泪,硬憋着没流下来,轻喝:“住手!别打她了!何必迁怒旁人,妾和刘大人清清白白!”
    “呵,清白?”吕招娣涂着极品胭脂的脸愈发可怖,冷笑,“外面的流言都传成什么样了,你有脸说这两个字?你有想过我的感受么,皇后还说没你这个人,全把我当傻子骗呢?”
    杨胭浑身都成了筛子,嘴唇发青,却还是努力的挺直腰杆,直视吕招娣:“妾,妾又不知,妾已经是红墙后的人了,活着也如死了,姑娘倒是不用如此防备。”
    “是啊,本姑娘不需要防备你……”吕招娣尖酸的讽笑,故意提高了语调,让所有人都听得明白,“入宫前就和刘仁牵扯不清,一介破鞋而已!听说圣人去年临幸你一次后就再没见过你,果然是恶有恶报!你就等着老死宫中吧!”
    整个明月阁,从低贱的奴才到吕家的丫鬟,都听了清楚,窃窃的议论和针尖般的打量,意味深长的往杨胭身上扫。
    还是那种毫无顾忌,从上到下的扫。
    听漏的程英嘤看不下去了,打人不打脸,吕招娣却招招往脸上搧,对方还是个天子妃嫔,就算不受宠,也不至于遭这种羞辱。
    她遂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两人俱惊,有片刻的凝滞。
    “东宫良家子,花氏。”程英嘤自报身份,众人脸色各异。
    虽然良家子位分不高,都不算正式嫔妃,但东宫身边就这么一个女人,还天下闻名的惯着,于是吕招娣首先就带了谄媚。
    “原来是良家子!您怎么得闲往后宫……”吕招娣自来熟的要来挽程英嘤的手。
    啪,没想到程英嘤一把打开她的手,客套都懒得客,直说:“吕姑娘,我劝你不要过分了。你不是还没正式过门么,节骨眼上的,若传出不好的风评,别临门一脚了还进不去。”
    吕招娣唇角一抽,却还是极力挤笑:“良,良家子您这话说的……什,什么呀……”
    “我早来了,听了些漏,某些流言我也耳闻过。”程英嘤瞧着吕招娣,面无表情,“过去的也就过去了,连皇后都说没这个人,那就是翻篇了。吕姑娘打旁人的脸可以,可别打皇后的脸啊。”
    吕招娣脸色陡变,却顾忌程英嘤背后的男人,毕竟圣人的名号是出了名的惹不起,除了在程英嘤这儿,外面都传得跟青面鬼刹似的。
    “嘁!招娣领教了,招娣还要去给皇后问安,就先告辞。”
    吕招娣勉力咽下气,招呼了自家丫鬟,挂着脸扬长而去,明玉阁重新安静下来,宫人们各自散去,不敢多听。
    “良家子……”杨胭看向程英嘤,许是劫后余生,苍白的脸有做梦般的发懵。
    “杨婕妤,吕招娣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撒泼,流言传得厉害,刘家和天家都是要脸的。你既然在风头浪尖上,就要比旁人更多的谨慎,不然容易被人捏着把柄。”程英嘤正色,指尖碰到怀里的万金红胭脂,加了句,“不求在宫里享尽荣华,但至少求个活久点呢?后宫本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婕妤需得为自身计长远啊。”
    “……好。”杨胭低着头,弱弱应了,风拂起她散落的青丝,发鬓寒酸的钗环都簪不住。
    程英嘤心生怜悯,将胭脂奁藏了回去,软了声:“话可能不好听,但理应该没错,婕妤自己斟酌罢,以后日子长着呢,总得有个盼头不是。”
    “盼头?”杨胭荒凉的笑笑,又沉默。
    程英嘤叹了口气,走过去瞧那双鞋,眼眸微微一晃:“婕妤,这双绣鞋的破洞是拿绣花剪绞的,那种绞线头的,女人用的东西,所以……”
    杨胭一愣,抬头。
    “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绣鞋也有这份意思的,或许才是他送来的本意。”程英嘤想起曾在沈府灵堂里偷见的,沈钰和吕招娣的对话,踌躇了几番,还是决定说出来。
    “婕妤,您知道么,戴春林铺的胭脂(注1),金贵得很。听闻刘仁刘大人送遍天下,广交友谋仕途,却独独这天下啊,就没有送给吕家。”
    曾经他要倾囊才买得起送她的胭脂,如今世人都可有,独独吕氏无。
    杨胭瞳孔放空,低吟起来:“……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鞋香。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一生赢得是凄凉……”(注2)
    程英嘤亦是心绪翻涌,轻轻一句:“或许……是有过真心的吧……”
    杨胭抬眸,目光像是看着她,又像是看向虚空,呢喃:“良家子为什么要告诉妾这些呢,安邑吕氏和冷落嫔妃,连明玉阁的宫女都知道该站哪头。”
    程英嘤笑笑,伸手揽了一掌春风,快了吧,今年第一翁青梅酒熟时,他的答案,就快了吧。
    ——于你,我是如何的存在呢,存在于你最后的时光里。
    “只是觉得,有时候一个答案,真的能困人一辈子。”程英嘤回答,然后转身往外走,却没想杨胭的声音幽幽飘来。
    “良家子为什么忽然来妾这儿呢,想来妾和良家子唯一可能有交集上的,估计是那万金红的胭脂吧。所以良家子这次来,试探?警告?还是彰显?”
    程英嘤没有回头,似乎轻笑:“我会那么小气?”
    杨胭也轻笑:“没有不小气的女人,只有不对的情郎。”
    顿了顿,杨胭一字一顿,语调有些异样:“不过……今日之恩,我杨胭,必报。”
    程英嘤终于回头看她,见后者对她笑,那种灿烂到如同病重者回光返照的笑,一瞬间美到动人心魄,却也是惊心动魄。
    程英嘤压下那股心悸,到底没劝什么,摇摇头就消失在春风里。
    能够露出那样的笑,大悲大喜又大彻大悟后,这辈子也就真没盼头了罢,劝又有何用。
    同日,距京百里。
    某处偏僻官道上,流香扶着名弱不禁风的男子,搭了农户的顺风板车,吱呀呀的进京来。
    一阵风来,男子打了个哆嗦,显然身子极其不好,粗布衣间露出的皮肤都扎着布条敷着膏药,满身的伤痕有些都还没结痂。
    “行首大人,倒也不用这么赶的,您身子还没恢复完。”流香帮男子掖好披着的毛毯,满脸忧。
    薛高雁警戒的朝农户努努嘴:“嘘,兄长兄长,别叫漏嘴了。”
    注释
    1.戴春林的胭脂:《扬州画舫录》记载:“天下香料,莫如扬州,戴春林为上。”戴春林香粉店开设于明崇祯年间(公元1628-1644年)。他家的香粉内含天然珍珠粉,相当名贵。
    2.一生赢得是凄凉:全诗出自唐朝韩偓《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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