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春到底没憋住,笑了出来,到底是十七岁的少年,稍微被开了点玩笑,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那人看。 是啊,是清风拂面的少年,常常让这座帝宫里的人感慨,为什么天家出了这样一个儿郎。 迟春的眸底划过一抹柔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超越了君臣的距离,就那么开始萌芽。 “好了,奴婢玩笑话而已,殿下今晚来找奴婢所为何事?”迟春捏了捏脸,转问。 赵熙衍这才郑重了颜色,攒了攒拳道:“不久后要领上命出城,大业系于身,恐不得还归,所有有些话,想告诉姑姑,否则便怕此生都没机会了。” 迟春不自觉的紧张起来,但又想到自己大少年四岁,算半个大人了,总不能先他乱了阵脚,遂强装镇定,不在意的别过脸去。 “殿下是君,奴婢是臣,能有什么合宜话?” “那如何算合宜?” “君臣之令。” “好,那我命令你,请你认真的看向我,要多久也无所谓,直到某一天你眸底映出我的身影,如何?” 夜空之下的少年眸眼干净,却深处炽热的火光,能将迟春的心尖都融化了,让她有良久的不知所措,红着脸才佯怒了一句。 “殿下莫不是在戏耍奴婢,不是说此行或许无还归么,又如何能说出某一天的话?” “如此去路不悔,美人已负,唯余不负国尔!” 少年大笑起来,青涩的眉眼还带着股初生牛犊的稚嫩,但气魄却是英雄少年,正当气壮河山时。 于是迟春第一次认真的注视他,注视着这个男人,然后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尘封太久的胸膛里重新鲜活起来。 盛京的夜,暗流蛰伏,春风呜咽。 陈府。陈粟听到柳濯的回报,饶是他也难掩讶异:“尉迟春反了?” 柳濯点点头,压低语调:“应该有些日子了,否则要一击杀死邱升,也不是脑袋一热就能做到的。” “那她到底向赵熙行透了多少底出去?”陈粟的指尖摩挲着陶罐,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柳濯不舒服的站远了两步,回道:“不确定,但迟春是帝宫的内应,所以她对我们内部的事应该知道不多,赵熙行也应该察觉了邱升异样,早些除去或许是好事。” “主君被那个程家女娃娃劫走,不知藏那儿去了,薛高雁也杳无音信,沈钰自己作死,邱升被杀,尉迟春反……”陈粟抚额,难得跟寻常人一样犯愁,“怎么都要起事了,坏事还能全找上门来?” 柳濯咬了咬牙,沉声:“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了,望代行首早做决断。” “是啊,得赶快想个法子,邱升一死,调虎离山的计策就没用了。彼时我等攻入帝宫,就会遭遇禁军的全力抵抗,硬仗谁都不想硬碰啊……老天爷,你真要跟我陈粟对着干么……嘻嘻,毁了,都毁了……”陈粟抱紧怀里的陶罐,低低笑起来。 柳濯觉得哪里不对劲。 面前的男子抱着陶罐的样子,浑像抱着自己的孩子,目光依恋,神情恍惚,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和现世格格不入的膈应感。 莫非流言没骗人,真疯了? 念头冒出的刹那,柳濯立马暗骂自己,强行把它压了下去,毕竟南边党人大业在即,做主的万一出了岔子,所有人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 将士出征前讲究军心,大逆举旗前也讲究军心,越是到节骨眼上,越是不能内部乱了阵脚。 “代行首,五月廿五就快到了……”柳濯还想劝什么,却被一声轻笑打断。 “天儿晚了,这风吹着凉,我俩喝杯热茶如何?”陈粟猛地抬头,笑着看他。 不知怎的,虽然是笑脸,柳濯却一个哆嗦,寒意从脚板心上窜。 他脑海里本能的声音告诉他要拒绝,但陈粟明显不给他这个机会,自顾起身走向茶室,煎了一壶茶,然后端了上来。 “请用,上好的毛尖,去年存的雨水,柳大人别嫌弃。”陈粟斟茶,笑得如故人亲切。 柳濯心下起疑,端茶盅的指尖踌躇几番,最终决定面子给人,命给自己,遂茶盅在唇边一抿,就放下,找了个借口。 “茶是好茶,只是濯这几日辗转难寝,就不宜深夜用茶了。” “哦?” 陈粟轻飘飘吐出一个字,笑意愈发诡异起来,他揭开怀里陶罐的盖子,伸出一根指尖往壁上一刮,然后给柳濯瞧。 指尖有绿色的液体,源自虫子。 “一点点唾液就能有如斯奇效,我可爱的孩子们都长大了,真好……哦对了,忘了提醒柳大人,唾液是抹在茶盅上的……茶,确实是真的好茶,可惜了。” 陈粟抱紧陶罐,发出令人牙酸的笑声,向欣赏孩子们的献礼一般,欣慰而激动的看着柳濯倒下去,唇角鲜血流出,黑色的。 “来人,把柳濯的身份暴露出去,装成是帝宫派人杀的,做像点,然后寻几个写檄文的传童谣的,闹到东周旧人中间去,闹得越大越好,越惨越好。”陈粟脸色又一变,吩咐。 暗中有手下近前,用草席卷了柳濯就走,连看都不敢看陈粟,腿肚子发软不是控制得了的。 “不敢和禁军硬碰硬么,是,世人不敢,但疯子敢……嘻嘻,疯子,都是疯子!” 陈粟大笑起来,尖锐的笑声瘆得人心发慌,惊起了夜色中一堆鹧鸪,鸟啼如鬼哭。 距离五月廿五越来越近了,整个盛京城的气氛也越来越古怪。 蠢蠢欲动的箭在弦上,居心叵测的锥尖出囊,初夏的风开始燥热不安,连杜鹃也叫得撕心裂肺,泣血惶惶。 暗流在西周大地下汇聚,渐成决堤之势,震得山海河川都在微微颤动,史官的笔染墨,难书恩怨,磨亮的剑出鞘,成王败寇。 注定载入史册的巨变,伺机,窥探,并最终,掀开了这个国的新历史。 五月十五,距离五月廿五还有十天。 一列不引人注目的车马驶出国公府,向京郊山水处行去,临到城门口,其中一辆马车停下,走下来戴着帷帽的程英嘤。 她绕着城门口的柳树转圈起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丫头,这是作甚呢?”国公夫人贾韦氏也下车来,琢磨半晌,好奇。 “民间传闻,绕柳树拜拜,便可向土地公许愿,妾,妾想……”程英嘤一抿唇,微红了脸,“妾想为东宫祈求平安,武运昌隆。” 贾韦氏失笑:“拿来哄小孩子的传闻你也信?” “不管!万一……总是万一有用呢!”程英嘤脸更红了,却是倔强的继续绕柳树起来。 贾韦氏虽然话是那么说,静默了会,红了眼眶,也撑着老大不小的身子,跟着绕柳树起来。 后来马车又下来筎娘,嫌弃了一句“老身才不犯傻”,然后加入了绕柳树的队伍。 这列出城的行人直在柳树那儿绕得头晕,才被丫鬟扶了继续赶路,车轱辘吱呀,风拂柳,消失在官道尽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