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吵更热闹了,赵熙行虽然瞧得清情况,神智却像在云上飘,只得任太医摆弄他,灌了好几碗药下去,才寻回些明白。
    “国政如何?”赵熙行说的第一句话,是转头去看跪在堂外的臣子。
    “回禀皇太子:按照大周律法,圣人不在位,国有危急,按内阁诸老共政,诸王参谏处理。”堂下臣子朗声应道。
    刘蕙抹了泪,劝道:“东宫你放心罢,国事无恙。内阁诸老都是几代辅政的贤良,凑一堆拿的主意不会差。若实在碰着重大的了,再拿来你决断,其他的也就少来叨扰你。东宫还是快些养好身子,才是诸般上上策。”
    赵熙行竭力维持清醒,斟酌良久:“这么说来,现在主事的是……杨功?”
    “他是首辅,内阁首席,不是他是谁?”刘蕙捕捉到赵熙行一抹头痛的脸色,加了句,“本宫知道,这杨功性子不讨喜,但人家几十年儒林巨擘,真本事也是有的。东宫看在大局份上,多少有容人之量。”
    赵熙行无奈的摇摇头,又想到什么,看了眼刘蕙,语调低了八度:“那个……母后……她,她可有递觐见折子?”
    刘蕙了然,哭笑不得:“东宫您都这样了,还惦念着姑娘呢!得教您失望了,人家没递过折子,只听说天天拉着国公夫人去爬山,也不知犯哪门子劲。”
    赵熙行眸底一划而过的黯然,可余光瞥到自己浑身的白布条还渗着血,那点黯然又转为了庆幸。
    “罢了,不来也好……省得这样子吓着她。”赵熙行自言自语,忽的笑了,“……不,她来了,在跟我说话呢。”
    刘蕙和众宫人一愣,凝神细听,风里若有若无的玉箫曲,如丝如慕,如诉衷肠。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是《山中思故人》呢,来人,把朝景山的窗打开罢。”刘蕙轻叹,吩咐宫人,转头再看,赵熙行又昏睡了过去。
    萧曲不算高明,却是儿郎牵肠挂肚,男子的唇角微微上翘,睡着了都还没弯下来。
    刘蕙抹了抹眼泪,蹑手蹑脚的起身,走到外堂,驻足在屏风后,透过纱幕看向跪着的内阁诸老以及当头的杨功。
    “杨阁老,国政,就拜托了。”刘蕙一拜。
    “皇后折煞老夫!国有危难,按大周律法,老臣义不容辞!”杨功重重叩首,差点就要当场割发了。
    刘蕙好不容易阻止了他,看了眼内殿被太医们簇拥的赵熙行,退去群臣,又传来了孙橹,后者提着药箱跪在屏风后时,脸都绞成了青色。
    “孙郎中,莫非圣人……”刘蕙心里咯噔一下,捂住嘴,竭力把声音压了又压,“请您但说无妨,圣人的情况到底如何?”
    孙橹叹气,咚咚咚磕了几个头:“回禀皇后,您也知道,人都病成那样了还能上战场,这是回光……”
    “本宫知道!法子,本宫要听的是法子……嘘!”刘蕙急得跺脚,可陡地意识到赵熙行在内殿,她慌忙捂了嘴,生怕被听漏了去。
    “你小声点告诉本宫……千万别让东宫知道!他自己都伤成那样,绝不能再受刺激!”刘蕙眼睛都哭肿了,帝宫顶天的两个男人一个伤一个病,自己这个后宫现在倒成拿主意的了。
    孙橹无奈,说了实话:“有一个天方国的方子,可以试一试,搏一把,方子的主味是番红花,但……若是找不到番红花,待东宫伤好了,就得继位大统了。”
    刘蕙蹭蹭蹭后退几步,吓得脸色几变,确定这话没被旁人听去后,才按着狂跳的心道:“那就去找啊!什么番红花,偌大的西周还找不出这味药?”
    孙橹摇头,苦笑:“番红花,又名泊夫兰或撒法郎,产于天方国(注1)。域外之物,本就非中原之产,药效虽好,却也难养,国人本就对此草尚未熟知,谁愿意费大精力去种?”
    “那就遣使去天……”刘蕙自己说到一半就哑言,僵住了。
    是啊,若遣使去天方国,回来人都凉了。
    “皇后,早拿主意罢。”孙橹意味深长的一句。
    刘蕙咬咬牙,狠下心,后宫不得干政,但她就胆大这么一回了:“传凤谕:全国布皇榜,寻番红花,能献番红花者,以西周皇后之命,无有不允!”
    不久后,番红花的榜文贴遍全国。
    景山的玉箫日日不断,幽语绵绵。
    然而太平归来的日子没过几天,又一则消息将全国局势,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内阁在审讯所俘南党时,得知陈粟从西域得到了一罐虫子,而后内阁与西域节度使确认,那种虫子在水中产卵,看不见,尝不出,可致——
    瘟疫。
    这两个字,绝对是有时候比战争还可怕的噩梦。
    刚刚喘匀气的西周,又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口气憋死在胸腔里。
    帝宫如临大敌,盛京恐慌袭来,全国开始疯了般的通缉陈粟,连水沟边的乞儿都加入了搜寻的行列,恨不得众生火眼金睛。
    毕竟战乱,死的只会是前线的将士,名利场的臣子。
    然而瘟疫,无论贫富仕庶,这个国,将无一人幸免。
    盛京,孙家药铺。孙橹抹了把满头的汗,盯紧了云福:“姑娘你想好了?这可不是儿戏,更不是豪言壮语。”
    “奴婢想好了,请您拿奴婢试药吧。”云福毫无迟疑的接话,眸底一派平静。
    然而她越是这样,孙橹就越觉得心里毛,再三确认:“姑娘你知道你赌的是什么么?是命,不,连赌都算不上,因为一定,你一定会……”
    “时间不多了,太医莫再犹豫了。”云福打断,还是斩钉截铁,近乎决绝,“如果陈粟已经将蛊虫投进盛京水道,奴婢的命,不就是唯一的解法么?”
    “就算如此,盛京那么多当官的,西周那么多称贤的,你妇道人家何必出那头?”薛高雁的不解从旁传来。
    云福点点头,又摇摇头,最终轻轻一笑:“此非国事,而是陈家家事,还望行首大人莫阻拦了。”
    薛高雁瞳孔微缩,明明是容貌都毁了的普通女子,那一刻却如有最绚烂的光华,在她眸底点亮,明亮得让人无法拒绝。
    陈云福,她这一生的缘和孽,都应在这个陈姓上,这一生的救赎和不朽,也都将,应在这个陈姓上。
    薛高雁垂下头去,不吱声了,转身去給孙橹端药盒,药材花花绿绿,饶是华佗在世也无法辨认,哪一味是瘟疫的解药。
    只有拿人来试。可是药三分毒,不停的服蛊不停的试,哪怕孙橹在旁边能立马解,积累下去也只有死路一条。
    神农尝百草都尚能夭寿,何况凡身肉胎。而且注定了是天下不会记得,历史不会留名的,功勋和死亡。
    “你真想好了么?结局只会有一种。”孙橹拿药的手也在哆嗦,面露不忍。
    云福笑了,笑得释然又解脱:“太医请吧,这一天,我陈云福,或许也等了太久了。”
    注释
    1.番红花:番红花明朝时传入中国,浙江等地有种植。《本草纲目》记载,藏红花即番红花,译名泊夫兰或撒法郎,产于天方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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