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轮回转化不休。

    一旦发现有所偏离,就必须导入正轨。

    马车喀搭喀搭地往前行进。宗政明直勾勾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孙望欢,一直不曾开口。

    虽然明知他看人的眼神就是如此直接,但处在狭窄的马车里,更添增些许透不过气的氛围。孙望欢给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了,只好说:

    「我们现在……是照着范师傅的信,要去找回遗失的典当物吧?」几次出门办事,他总会带着她,也许是顾虑她不方便一个人单独留在韩府。

    「是。」他依然目不转睛。

    「这样……」她垂首避开他的注视,低声道:「如果信里写的全是真的,那就没有理由把簪子要回来了啊……」因为,是当铺不认帐在先。

    前方驾车的宗政晓忽然探头,发表自己的见解:

    「我说,不一定那范师傅又骗人,跟韩府当家串通好耍人。」不明白公子已经着过一次道,为什么还能相信对方?他就是怀疑!

    宗政明不发一语,仅是凝视着孙望欢。

    她假装没事,宗政晓见状倒是一头雾水。他挤眉弄眼,小声问:

    「怎么?气氛好象不太对劲,妳跟公子吵嘴了?」

    「没有。你今儿肚子不疼了?看着路,好好驾车。」她抿唇将他推回,顺带拉下车帘。

    重新恢复成两人相对无语的状况,和他相处,她从未感觉如此尴尬过。一定都是前夜的影响吧……遗忘不了冷凉唇瓣贴在耳边的感觉,她不禁伸手想要摸着那曾经被他碰触的地方……

    轻颤的指硬生生停住。她遂抱住自己手臂。

    「你……不要一直看着我。」孙望欢略微生气地道。

    「为什么?」他问。

    因为、因为那会让她心烦意乱。

    侧首望向窗外,她的情绪浮动,只能告诉自己别去理会那道恼人的清冷目光。车轮滚动着,仅有颠簸震动所发出的声响,街边景致往后退,出了城门,很快地到达近郊的一处农地。

    「停车。」宗政明启唇指示。待马车停好之后,他先下了车,随即回头对孙望欢道:「跟我来。」

    孙望欢没料他会有如此行举,之前出门都是让她在车上等待的啊。一时怔愣住,她睁大了眼,并未立即动作。

    「公子,那我咧?」宗政晓又探首问。

    「你留下。」宗政明瞧也没瞧他。只是瞅住孙望欢。

    好象若不答应跟他去,他就会站在这里不走似的……彷佛一股意念推着她向前,她踩着车辕跨下车。

    方才踏地,便给他一把抓住腕节。

    「你--」被突然拉着往前走,她只能赶紧跟上。

    眼角余光望见宗政晓好象故意把脸转开,当没看到。八成是误会他们什么,她心里又气又恼。

    自幼,表面上瞧来都是她任性居多,但是有谁知晓,其实从小到大,她根本拿宗政明一点办法也没有……

    接近前方农舍,地小而荒芜,只有一半长着稀疏的麦子和几株叶菜,以木板搭建的寒微房屋相当破旧,大门歪斜破损,夕阳垂挂在后面,感觉更寂寥了。

    他察觉什么般,忽地停住脚步,教她险些撞上。

    「宗政,你究竟是要--」

    很快地摀住她的嘴,宗政明一个侧身,两人便隐匿于旁边摆放稻草的木栅。

    孙望欢当然是吓了一跳,不及反应,但因为是他,所以她并没做出任何反抗。背脊贴着他平坦厚实的胸膛,从他身上传来的冷气包围住自己,凉凉的,好舒服啊

    不觉又要被迷惑,她赶忙瞪住他干净的下巴,发现他一直望着前方。

    她顺势睇去。

    不远处,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怀抱田里摘回的青菜,慢慢走入木房。从站立的地方,可以看进窗户里头,厅里空空荡荡,只摆有一供桌,细瞧之下,缺去一角的桌面,放着些许蔬果,却没有盘子,祭拜的香炉里插着一枝就快燃尽的香,白烟渺渺,牌位前还搁着的是……一个木匣子。

    男孩先是将怀里的东西放落,双手打开木匣子,取出一只发簪,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帕巾擦拭着。随即,便又抱起青菜步入后头简陋的厨房。

    孙望欢明了了。这种情况,表示男孩就是他们要找的目标吧。那个孩子,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吗……

    「我还是不明白。」宗政明突兀道。「死人的东西,为何重要?」

    低冷的吟语回荡在鬓边,后背靠着的男人胸腔因而震动了。他说什么,她没专心,只是轻轻地屏住气息,就怕自己的紧张太过明显。

    迟疑半晌,她好小声地问:

    「宗政,你当真……要拿回那孩子亲娘的遗物?那只簪子……如果这只是一桩算计,那孩子就太无辜、太可怜了。」

    他未答,只是垂下眼,看着她腕上翠绿的玉镯。良久都没动作。

    颈间有些麻痒,是他的一绺发。察觉彼此相距太近,她心慌意乱,轻轻地想挣开,他却反而按住她的腰侧,不让她走。

    她脸一红,不明白地想要抗议:「宗--」

    「哇啊!」

    突如其来的喊叫让她吓了跳,忙朝声源看过去。

    只见应该在马车上等着的宗政晓,整个人由栅栏后被推出,姿势难看地跌趴在地上。

    「哈……嘿、嘿,公子。」抚住自己背部,他苦着脸。

    栅栏后又走出一人。刚才尚在屋内的男孩,不知何时已站在外头,并且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你们、你们在偷看什么?」男孩约莫九、十岁的年纪,嗓音仍嫌幼嫩,气势却不可小觑。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短木棍,一双浓眉大眼相当强硬,准备豁出去的模样,想来宗政晓大概挨了打。

    「公子,我不是故意坏事的。我只是……只是……」宗政晓哀戚解释。不管怎么说,停马车的地方颇远,他不可能平白移动到这里。「只是、只是想瞧瞧你们在赏什么景,这样,你信不信?」

    「闭嘴!」男孩踢他一脚,力道不大,宗政晓却立刻抱住肚子,反而令他吃一惊。他逞强怒骂道:「你……你少装死!我不会再被骗了……我认得了,你们是那天在湖边的人,是要来拿走我娘遗物的!」

    孙望欢不意睇见宗政晓的衣领里露出一小截布条,再看他抚着腹部,有什么不确定的念头一闪而逝,忙开口道:

    「等一下……」

    「妳住口!住口!我才不要听你们的话,你们只会骗人,娘的簪子赎不回来,所以爹才郁闷地病倒了!要把我抓去关,尽管来,我不会伯的!但是娘的东西,我死也不给!」他强势吼叫着,真的一脸无畏。

    孙望欢有些楞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股凉凉的气息靠近,她不觉稍微瑟缩。

    就在敏感的耳边,宗政明启唇道:

    「妳把夫人生前的镯子给我,是因为牵挂,还是代替妳陪伴我?」

    「--咦?」

    孙望欢闻言僵住,心头滚烫,喉咙却紧哽地说不出半句话。

    宗政晓还捧着肚子躺在地上,男孩的大眼睛怒火中烧地瞪着他们,真不知他怎么会选在此时问出这样的事。

    「对妳而言,有多重要?」他重复。

    她忍不住回首,他冷冷的眼睛看着她。

    有多重要?明知他指的应该是镯子,在她听来,却觉得根本像是在问……他。

    慌张别开视线,她微低首匀息,却只是更焦虑。

    「跟……跟这孩子一样,若是谁想拿走它,我会拼了命地抢回来。拼了命。」所以,她如此重视的东西,给了他,就也代表,他对她来说是那么样地……

    心口像是被风刮过,颤了。她不敢再想下去。

    「妳想帮他?」他直接问。

    「我……我没有能力。」倘若典当物不讨回,宗改无法交代,男孩或许也会被韩府送官,届时她可能只是害了人。这一定也不是用银两就可以解决的事,不管怎么做,总之目的只是要他们为难而已。「为什么要这么过份……」想着想着,她也气了。

    宗政到底是哪里招惹到那位年轻表弟了?是他白白的脸太吓人,是他说话缺少情绪起伏,还是因为他没有表现过兄长疼爱弟弟的模样?

    「妳并非没有能力。」他忽说。移动步伐,带着她往马车的方向走。

    「等、等等!」太突然了!

    被拉住手,她着急跟上,转眸看向被彻底忽略的宗政晓和男孩。后者眼睛始终瞪得大大的。

    「啊!公子,不要忘记我啊……」少年可怜兮兮地抬起手臂呼救。

    「宗政,他没有听话待在马车上是不乖,但你不睬他,那、那回程就没人驾马车了。」孙望欢勉强挤出一个理由。

    宗政明只是对她道:

    「妳可以写字。」

    「什么?」

    「吓!」

    一跨入自己书房的门,不预期望见里头坐着个人,韩念惜倒抽一口凉气,后退半步,还意外踩到范师傅的鞋。

    「主子,小心。」

    范师傅伸出手扶住他,却马上被甩开。

    韩念惜面色铁青,直瞪着那不请自来的宗政明。

    可恨!到底是谁没经他允许让尸脸人进来的?不管再看到这家伙几次,他都会以为自己活见鬼。

    「拜托你快躺回棺材里去,不要随便出来扰人安宁。」咬牙切齿。

    他绝不承认这个尸脸人是自己亲戚!忆起前两天夜里想去上个茅房,谁料竟意外擦肩遇见,不小心被吓到,他花好大力气才忍住没在尸脸人面前出丑大叫。

    那么可怕的长相,还半夜在他的府里到处乱走,想到就恨。就算用尽方法,他也要断绝他们之间的义亲关系。

    宗政明端正坐在椅上,没有理会他的讽言嗤语,只是伸手入袖,拿出一纸笺。

    「做什么?」韩念惜哼一声,绕过他的位置,走近自己桌旁坐下。

    「这是当契。」宗政明站起身,将纸笺置于他的桌面上。

    「当契?」韩念惜一时没有联想,仅不悦地皱眉。「怎么?你还真不会做生意,所以来请教我啊?告诉你,我真的很忙啊,就连府里前阵子给地震震坏的屋顶都尚未找人修缮,这边还有很多帐等着看,你笨拙不懂看帐的话,不如拿把梯子去修房顶吧?我也不是那么--」他一长串贬视啰嗦不停,摊开纸笺一瞧,先是愣住,随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对方拥有当契,表明要将典当物赎回。」宗政明冷淡道。

    「什--」韩念惜瞠住双目。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那只发簪--那个典当物的当契,早已让他叫人撕毁,是他亲眼目睹,就在他面前发生的事!

    这当契,肯定是假!

    他勾起嘴角冷静露出笑,仔仔细细地审阅手里东西。当初爹将三间舅爷的当铺给范师傅掌管,他心里就有所盘算,在爹过世后,他便将伙计全都换为自己的人,如今范师傅名义上是朝奉,实际上那三个伙计都是听他话、替他办事的,他不会不认得字迹!

    细察一遍又一遍,他的表情却愈来愈难看。

    那字,与其说无法确定是真,倒不如讲看不出哪里为假。

    怎么会?怎么会!他捏紧拳头。

    就算笔迹可以仿造得让人混淆,他经手的印信总不会随便让人刻去--在看到纸上方正的朱砂章印,他用力拍桌站起!

    不知怎地突然有些晕眩,脚下忽地虚脱乏力,眼见要坐倒,又是给后头的范师傅扶住。这回,他倒是没有甩开了。

    较平常微冷的体温让人无法释怀,范师傅担心道:

    「主子,您最近身子似是微恙,要不要……」

    「啊啊,原来如此……」韩念惜打断道。抚额笑了笑,掌心一片汗湿,他没在意,仅回头阴狠地瞪住范师傅。「不就是有个内鬼嘛……我那么惊讶做什么呢?」不仅进入书房不会引人疑窦,还知道印信摆放的位置,除去他自己,还有谁呢?

    比起当契的事,更教他感觉火冒三丈无法接受的,是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竟然胳臂往外弯!

    尤其,这个人,还是他以为永远也不会背叛自己的人。

    范师傅闻言,浑身一震,没有开口。

    「当契在此,银货皆已成交。这件事情就到此结束。」宗政明冷漠说完,转身就要走。

    「你是被抢,不是吗?」韩念惜扶住桌面,自己站直。要把事情闹大,要告官,他可是有很多办法。

    「不是。我只是东西掉了,刚好被捡去。」宗政明平声道。

    这就表示,从现在开始,他都会这么说。

    看着高瘦的身影推开门,韩念惜心里一股忿怒彻底爆发!

    「可恶!」将桌面书本挥臂扫到地下,望见范师傅屈膝捡拾,他更是抓起案头砚台发狠朝他砸落!

    坚硬的黑石正中范师傅肩膀,他闷哼一声,却不曾举首。

    「去死!全都去死好了!」韩念惜勃然大怒,双脚又是一阵虚软,踉跄坐倒回椅上。

    宗政明缓步走出书房,背后传来那诅咒般的咆哮,他的眼底诡奇地闪了闪。

    回到客房之处,有人已经在那边等着。

    「宗政。」孙望欢轻喊,迎上前。「怎么样?已经……没事了吗?」她有点不确定地问。

    宗政明望着她的脸庞。

    「是。」

    「啊,太好了!」她这才松口气,露出微笑道。「这是我第一次摹仿不熟悉的笔迹呢,重复写了两个晚上,总算有收获。」她眨眨眸。又道:「这都要感谢那位范师傅……如果他没有帮忙拿当铺伙计写的其它册子给我看,就不能那么顺利了。」

    他看着她略微喜悦地双颊泛红,并未开口。

    她笑得瞇起眼,继续说:

    「不过,宗政,我真没料到你会这么做,因为你感觉总是一板一眼的,真难得你想出这种取巧的行径。我把爹给我的笔拿来这么运用,他泉下有知,应该不会生气吧……」她抬起头,笑睇他:「我觉得你做了好事,你会有好福报的。」

    宗政明瞅住她,让她莫名心跳加快。半晌,他道:

    「我不是为了福报,才这么做。是为了妳。」

    「……啊?」她的神情有些迷惘。

    他注视着她腕上戴的翠绿镯子,那样晶莹剔透,他墨黑的双瞳里,却黯淡不具光辉。

    「我以为这么做,就能够明白那为何重要。」结果,他还是无法感受。「玉镯,还有我,到底是什么存在?」

    她先是讶异,在他直接的目光下,回避垂首,凝睇着他优雅修长的指尖。

    那双迷人又美丽的手,曾经那样地……碰触她啊。

    彷佛非常眷恋,她眼神泛柔,道:

    「宗政……以前,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痴人,因为你老是会问些奇怪的问题。家里的其它人也曾说你一定患有心病,情绪的表达才会异于常人……不管那是为什么,我不在乎。」她扬起嘴角,轻轻地笑说:「就算是现在,无论你是天生痴也好,是真的病也好……怎样都好。即便你长得吓人,对我来说,你就是宗政o/枣水远远也不会变。」

    异于常人……他,本来就非人。

    「妳陪我。教我。」他低沉道。

    他自己没察觉有何不对。但听来宛如要求的说法,却教她极是讶异。

    「我没有办法教你什么,有些事情,你要自己慢慢地了解才行。」她也不能……一直陪着他。想到此,她暗暗地咬唇。

    慢慢?

    「我没有机会了。」

    「你……」终于发现细微的不对劲,孙望欢一愣,抬起眼睫。他常会对她讲些怪异的话,那没什么,只是……她不禁蹙眉问:「你身子是不是不舒服?」语调虽然依旧冷冰冰,但好象没什么力气的样子,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

    「小姐,那个时候,妳为什么要我离开妳?」他彷若未闻,仅冷声如此问道。

    「你怎么……」

    「妳为什么要哭?」他又问。

    她默默收起笑容,只是看着他。

    「为什么?」

    面对他毫不婉转的问题,她无言好一会儿。随即踮起脚,举高双臂,捧住他冰凉的脸。」宗政,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不好?」她虔诚又真挚,认真说道:「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你而已。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了。」

    他的眼睛里映出她真心的容颜,又感觉到胸口有东西跳动。

    喀搭喀搭,像是车轮滚动一般,掌控命运的轮回一直悄悄地往前行进着,没有停止的时刻。

    将自己腕节上的玉镯摘下,和写好的信一起放在桌面。

    孙望欢拿起自己没什么东西的包袱,打开房门。脚步踌躇跨不出去,她知是自己心里有所留恋,便轻轻地吸了口气。

    「要走,就不能回头。」提醒自己,断然反手关上房门,跟着往后门而去。

    守门的认得她的长相,知道她是和宗政一道的,每次瞧她的那种暧昧眼神不三不四,她清楚那是代表什么。不过,那也无所谓,她一点都不介怀。

    她在韩府,只能算是个外人,就算下落不明,也不会有人关心,她就是看准这点,只要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顺利离开了。

    出府之后,她要继续向南走。一定……会有尽头的吧。

    今儿晚,只见黑云,依然没有月。

    长长走廊空荡昏暗,西边的客房本来就离主屋有段距离,又以空房居多,夜深,这么安静也是应该的。只要小心点,不会有人发现。

    韩府占地广阔,白天的时候还好,一届晚,就像容易走错迷路似的。

    好象有一道黑影从眼角余光处晃过,她刚好拐弯,微愣,下意识转首一看,什么也没有。

    就在她发怔的当口,背后又袭来一股冷凉的气息。她犹豫回身,入目的只有一丛丛静谧的树草。

    「啊……」轻呼一声,抱紧怀中包袱,她加快足下速度,心跳得狂,怕的不是什么暗夜出没的恶鬼,而是、而是--

    黑暗长廊的一头,修长的身影截住她的去路,她喘息着停下步势。

    「妳要去哪里?」

    冰冷而低沉的嗓音,乘着夜风进入她耳里,有那么一点飘摆不定的虚浮。

    「我……你不是睡了吗?」孙望欢讶异地瞅着宗政明被夜色遮去一块的苍白面容。

    他几乎每晚都会在她门前守着,一直要到夜半才会离开。现在已经丑时,她是确定他回房了,才行动的啊。

    「我没有睡深。」他的半身隐没在柱影之中,平冷说:「睡深了,起来妳就会不见。」

    她整个人呆住。猛然间心一酸,说不出半个字来。

    那年,她赶他走,在他被宗政老爷带走的早晨,她没有送行,要别府里的大婶告诉他,她已搬离那里,而且再也不回去。事实却是她躲在桌子底下,紧紧抱着膝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就怕他来找。

    忽然想到宗政晓曾提过的鬼影……她低「啊」了声,突兀地睁大眼。

    「你……自从阂重逢,你就一直没睡深过,在府里这样走来走去?」

    「是。」

    她凝视着他,好气好气。气他,更气自己!

    「为……为什么?」深深地低下头,她咬住嘴,语音虚弱。

    为什么要让她如此牵挂?为什么要教她放也放不下?心里对他好恼,压在胸前的包袱令她就要不能喘息,双手使劲握成拳,无法克制地抖了。

    身体可以离开他,眼睛可以不看他,但是她的心却绑了绳子,系在他所在的地方。不见他七年,她忘不了他。这次,她还是选择逃跑,但是,其实她早就在躲藏桌下的那一天,就完完全全地深陷了吧。

    「宗政,你喜欢我吗?」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只是抽气般地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好喜欢好喜欢你。我也好喜欢娘,好喜欢爹,但是他们独了。哥哥姊姊不喜欢我,他们恨我,认为爹娘都是被我给害死的,我真的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一个不吉祥的人,我只知道,如果你也不在了,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地伤心。」

    她垂着脸,没有让他看见表情。

    宗政明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她的命格注定孤苦一生,没有亲缘,她的爹娘会逝世,只是因为阳寿已尽,也是由于他们拥有壮年病逝的命运,才会成为她的双亲。那仅表示因果关系的顺序,跟吉祥与否无关。

    她的兄姊,也因此和她断去亲缘。一切,是在人世之前就决定好的事情。

    「宗政,我希望自己能时刻存有盼望欢喜,这样,我就不会愧对爹娘给我的名,等有一天见到他们的时候,我才能笑得出来,所以我会把很多事情都忘记。我本来也想忘了你,但是,我花了七年都做不到,再见到你,我好高兴好高兴。我想和你亲近,却又害怕太过亲近……我太贪心了,在遇见你的第一天,我就应该走了才对,却偏偏又想把握这个上天给我的缘份,只要几日也可以……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以为心里能够很平静,结果却完全不是那样,我真的好害怕,我愈来愈舍不得离开你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巨法停止去想你会不在的那一天;你在远方,至少还能让我想念,如果你就在眼前失去,那我……那我……」她犹如自言自语,陷入每段让她伤痛欲绝的回忆,那样不安地倾诉着。

    极轻的声调好似薄脆琉璃,稍碰就成碎片。

    她的那种叫作「喜欢」的情感,如丝似线,细细地缠绕在他身上,却又压抑和苦痛,重叠太多太纷乱,他不是首次感觉,但却从来不能分辨那是什么,又何以名状。

    他想要成为人。如果真的变成人,就可以了解和懂得了。

    但是,却没有时间了。

    脑壳发胀起来,他面无表情,直到再也难忍,才不觉抚住额间。景象于眼前扭曲,不再只是虚无缥缈的黑影,真实并且清楚地显现着。

    长得像马和像牛的巨汉,几乎有两个人高,一直都在他的左右。长长的铁链拖地,那幽冥冷绝的声音在耳边重复说着:

    「有错误,就要导入正轨。」

    「--咦?」孙望欢霍地吃惊举首,不禁左右望了望。

    长廊上明明只他们二人,刚才的一瞬间,却好象听到别人说话。

    那是一种,彷佛由地底深处传出来的阴沉话声。

    「小姐……我……」

    虽然是夏夜,夜风却显得不寻常的凛冽,宗政明的言语宛如被平空扯散,传不到她站立的这边。

    「宗政?」夜色突然变得异常浓重,黑得连他的轮廓也看不清,她只迟疑了一下,随即很快地朝他小跑步接近。「宗政,你……你不舒服?」发现他抚着头,她慌张地问。

    想拉下他的手,却发现他连衣袖也湿了。

    他的皮肤渗出大量汗水,襟口颈间亦汗湿一整片,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人体是暖,汗液微温,他的身躯向来较常人更冷,那汗,也是吓人的冰。

    就算是天热,一下子跑出这么多的汗水也太奇怪了。

    「你、你怎么了?怎么了?」她仓皇地不知所措,察觉他有些站不稳,赶紧探臂扶住。他整个人像是霜雪,冻得手都会疼,她没放开,只是当真吓到了。「是不是很难过?你等等,忍耐一下,我带你去找人帮忙--」

    「我……小姐……」他想要出声,却不若平常容易。「我是一个……」

    「你别说话了!」

    心里万分焦虑,只盼三更半夜能够马上找到大夫,着急地搀住他往前走,却让他一把抓住膀臂。

    他紧紧握着掌心里的温热,那个能够让他感觉到自己有所血肉的唯一存在。

    前世和今生,在记忆里交织成一片诡谲的密网。抬起那双太深黑的眼眸,他满面冷汗,脸色青白的恐怖。

    冷冷的嗓音,喑哑地说道:

    「小姐……我不是人。我是一个鬼。」

    本不该投胎转世,因为误入轮回,所以,才会得到这个不在既定命运之中的躯壳。

    如今,却是到了该被收回去的时候。今生不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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