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八年,二月。

    尾张国,小牧山城,天守阁。

    木下藤吉郎毕恭毕敬地跪坐在织田信长面前。

    此刻织田信长正为木下藤吉郎点茶。

    与以往不同,点茶时的织田信长一副正统武士打扮,头上竖着公卿式的朝天髻。

    织田信长点茶时的举止,不急不缓,清风拂过,如高雅的茶人般,一举一动之间都透着一股宁静悠远之禅意。

    这与木下藤吉郎平时认知的那位充满狂野不羁之气的主公,完全是两个人般。

    犹如当初正德寺会面时,织田信长去见斋藤道三,之前穿着打扮极其无礼,犹如草莽百姓,待进入正德寺后,却换上正统武士装饰,与斋藤道三会面时无论言行都是一丝不苟、谦谨持重。

    这前后之反差,令有蝮蛇之称的斋藤道三大为震动,会面之后说出,他斋藤道三的儿子,今后恐怕要在女婿的门前系马了。

    木下藤吉郎深知织田信长为何如此作为,他前后如此反差,正是要摆明,若要成为一名正经严肃之武士,我亦能办到,只能平日不屑为之罢了。

    想起此事后,木下藤吉郎看向对面这位替他点茶的男子,心底更生一种复杂的情感,欣赏,崇拜,甚至一丝嫉妒。

    “猴子,拿去。”

    织田信长将茶碗递给了木下藤吉郎。

    “喔。”

    木下藤吉郎拜谢后,依据礼仪将茶汤喝下。

    织田信长显然今日心情甚好,言道:“猴子,我亲自给你点茶,是因为这次你所操办与武田家联姻之事,我十分满意。”

    木下藤吉郎喔地一声,放下茶碗,连忙言道:“多谢主公称赞,这事主要是织田扫部大人在操办,臣下只是在旁边尽一点薄力。”

    “织田扫部,不过庸碌无能之辈。他能办成什么事,所以猴子你不需谦虚。”

    织田信长说完拿起折扇,敲在了木下藤吉郎的肩膀。

    这一下并不重,是表示亲昵的举动,不过木下藤吉郎却呲地裂起了嘴,十分疼痛的样子。

    织田信长喔地一声,问道:“猴子,你受了伤?”

    木下藤吉郎喔地一声,言道:“回禀主公大人,臣下在回来路上遭遇忍者的袭击,若非蜂须贺大人的保护,在下已经死在这些忍者手上了,不过还是受了伤。”

    织田信长目中露出森然之色,怒道:“连我织田家的重臣,也敢袭击,是什么势力的忍者?是谁指使的?”

    木下藤吉郎揉了揉右肩,言道:“是谁指示的不清楚,不过蜂须贺大人说袭击忍者,应该是风魔众的手段。”

    织田长信沉思一阵,言道:“你恐怕是这次出使武田家,得罪了什么人,将此次出使的经过给我讲一遍。”

    “是主公大人。”

    接着木下藤吉郎将此番出使武田家的过程说了一遍。

    待木下藤吉郎说道武田与织田联姻达成,织田信长将手中折扇一挥,言道:“猴子,你不必再讲下去了,这些忍者是那个李晓派出的。”

    木下藤吉郎讶然问道:“主公,为何说是李晓呢?在下出仕武田家时,接触的人中不止他一个。”

    织田信长哼地一声,将折扇往脑门上一拍,言道:“这是我的的直觉,不会有错的,就是这个李晓干的了。”

    木下藤吉郎露出深思的神色,言道:“臣下根本没有得罪他,这李晓为何要制我于死地呢?”

    “很简单,李晓在忌惮你,”织田信长将折扇朝木下藤吉郎头上一指,言道:“你在出使武田家的过程中,表示出心智,令李晓觉得你是将来的一个劲敌,所以才派忍者刺杀你的。”

    “忌惮我?臣下不过区区一名足轻大将,差距李晓何止十倍,他为何在忌惮我?”木下藤吉郎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织田信长油然言道:“猴子若非你出身低微,以你的智谋与能力,今日之成就要远远在于很多人之上,你懂吗?”

    “或许他人没有察觉,但至少除了我信长之外,李晓亦是很赏识你,猴子,你明白吗?”

    “多谢主公称赞。”木下藤吉郎拜服下,激动地大声言道。

    “好好努力吧,猴子。”织田信长点了点头,随即又言道,“不过这李晓忌惮猴子你,我亦未尝不忌惮武田信玄手下有这样一个勇将。”

    接着君主两人,继续闲谈。

    日已经西垂,天天渐晚。

    不过织田信长却谈兴正浓,随口提到了天下大势。

    织田信长大声言道:“自等持院殿之后,幕府已统御天下两百多年,应仁之乱起后,幕府权威沦丧,有力管领,守护大名四面而起,意欲取代幕府,执掌天下之权柄。”

    “可惜如细川胜元,山名持丰,细川政元,三好长庆之流,他们固然一时能夺取京畿,号令天下,但眼转之间身死之后,霸业烟消云散。我织田家眼下虽屈居于尾张一国,亦有雄心上洛。但我不屑如细川,三好他们为伍,执掌短暂之天下。”

    说完这里,织田信长拿出一件茶具,摆放在木下藤吉郎面前,言道:“猴子,给你看一件名物。”

    木下藤吉郎奇怪织田信长为何将话说到了一半,不过仍是盯着织田信长所拿出的名物,看了许久才言道:“主公,这用来装茶末的肩冲,外观似乎十分古朴。”

    织田信长点了点头,将茶具放在手底抚摸,言道:“这并非是普通的肩冲,而天下三肩冲之一的新田肩冲。”

    “喔,新田肩冲,”木下藤吉郎双眼放光,口中啧啧称奇,言道:“主公,这可是大名物啊。”

    织田信长嗯地一声,不无得意地言道:“此肩冲最初为名茶人村田珠光所有,后辗转为我所得。在茶道中有一句名言,茄子为天下,肩冲为将军。如天下三大肩冲,亦有三大茄子之说。现在天下三肩冲之一的新田已为我所有。”

    木下藤吉郎听织田信长如此说,更是犹如有只老猫在心底爬。

    织田信长见木下藤吉郎这个样子,笑道:“你若是喜欢,也拿起来观赏一番吧。”

    “多谢主公大人。”木下藤吉郎面露喜色,大声言道,然后小心翼翼捧起了肩冲在手中摩挲,颇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感觉。

    “猴子,你知我为何喜欢茶道吗?”

    木下藤吉郎听到这里,联想起信长方才所说之话,问道:“莫非与主公夺取天下有关。”

    “不错,猴子你果然很聪明,”织田信长哈哈大笑言道,“不过你为何知道茶道,与夺取天下有关吗?”

    “这个臣下不知。”木下藤吉郎如实回答言道。

    织田信长打开折扇,在胸前轻摇,然后极其少见的正色言道:“当年泽彦宗恩大师曾与我言过,周公制礼作乐,推行周礼。礼记中有言,礼辨异,乐统同。目的是以礼法,区分尊卑,贵贱,上下,让每个人各守秩序,不可混淆擅越。人们明白礼后,再以乐统和,让不同位次的人,都是同享其乐。若天下都能行这礼乐之制,那么大同之世就不远了。”

    顿了顿织田信长继续言道:“我信长最佩服的人物是周文王,周公,孔子,周文王开创周,周公制周礼,孔子推行周礼。我效仿这三人,实现他们的志向,开创如周天下,那般的盛世。所以我要以武力征伐天下,讨平不臣,革旧布新,重竖秩序,最后分封天下六十六国。”

    “分封天下六十六国。”木下藤吉郎身子震动,尽管他知道织田信长志向远大,却也没有料到远大到这个程度。

    “不过仅仅只以武力,重竖秩序,还是不够,这样我信长最终不过是细川,三好,山名之流罢了,远远不及周文王他们。所以除了以武力,重竖秩序与尊卑外。我还要在家臣,领内上下推行茶道。”

    “主公难道是以茶道取代乐吗?”木下藤吉郎问道。

    织田信长点了点头,言道:“不错,茶会之上,你我虽各自守礼,却并无君臣之分,区别不过是在我点茶,你喝茶罢了。我们君臣同享茶道之乐。所以我信长所推行的武家茶道,不同于公家,寺庙中的茶道。”

    “我要以茶道,让家臣上下与我信长一起,同享这打天下取得成果,如此君臣上下方能一心。所以茶道在我信长眼底是收拢人心的手段,是手段并非是目的。猴子,他**若是因为茶道而沉迷于茶道,忘记一名武家之士的本分,那么我会一脚将你踢出织田家的。”

    木下藤吉郎听了织田信长本来说得好好的,突然色变,不由背后出了一身大汗,忙拜伏下言道:“是,主公,臣下不敢忘记武家的本分。”

    织田信长见威服了木下藤吉郎,微微一笑,言道:“好了,猴子,你是个聪明人,你会知道怎么办的。”

    说完织田信长站起身,来到小牧山城天守阁的窗边,手抓着折扇,并指着远方,声音洪亮地言道:“前面就是美浓了,再更远看不见的地方,就是斋藤家之本城稻叶山城。眼下与武田家同盟已达成,而东美浓又在我掌握之中,攻取下稻叶山城,指日可待。”

    “攻下稻叶山城后,我当效仿周文王凤鸣岐山之典故,将岐山与孔子之乡曲阜中各取一字,将稻叶山城改名为岐阜,而后行天下布武,做一番前无古人之事,统一六十六国,开创一个平安乐土的盛世”

    “而这就是我信长夺取天下之路。”

    甲斐,惠林寺。

    寺庙之中,李晓与武田胜赖二人正在摆开棋枰,黑白纵横地对弈。

    秋山亲久,师冈一羽等武田胜赖,李晓皆在一旁远远地护卫。

    在上一次武田义信谋反之时,秋山亲久等众侍卫突围失败,有半数被赤备所擒。

    不过饭富虎昌并没有杀了他们,只是监禁起来,后来武田义信失败之后,秋山亲久他们又被放了出来,现在仍留在武田胜赖担任侧近。

    李晓与武田胜赖二人都不是什么围棋高手。

    而李晓更差,他除了看过动漫棋魂外,对围棋之道几乎是一无所知。

    不过二人也是一时无聊之举,下棋纯属于消遣。

    李晓下了一个白子,然后出声言道:“殿下,再过五日,我就要返回北陆了。”

    武田胜赖,将手中本要落下的黑子,停在半空,讶然问道:“这么快?”

    李晓点了点头,言道:“不错,我在越中飞驒的领地,四面受敌,若是再迟一点返回领地,恐怕就有几家势力蠢蠢欲动了。”

    武田胜赖听了叹了口气,言道:“这才相聚不过这些日子,你就又要返回越中了,李晓,这次兄长变乱,多亏你在旁鼎立协助,替我多半谋划,若非你,我现在早被夺权不说,连性命也是难保。”

    李晓笑了笑言道:“殿下言重了,李晓确实有一点计谋,但都不是堂而皇之能上正道的,若是要治理领地,威服百姓,统御家臣,收拢人心,这才是正道。殿下不能舍正道而谋小计,如此就是舍本逐末了。”

    顿了顿李晓又言道:“不过殿下之路就在自己脚下,这点不能依托其他家臣,必须自己来走。现在义信殿下已失势,主公现在又在重病,众家臣因为此次变乱心存犹疑,人心不固,对将来我武田家何去何从,多数人心底也丝毫没有把握。这个时候,正是殿下当仁不让,乘势而起,而担当责任的时候,千万不能在现在拿不定主意。”

    武田胜赖听了点了点头,言道:“李晓,你说的对,我正该如此。若在父亲大人生病之时,我再拿不定主意,那么下面的人就不知该怎么办。”

    “眼下兄长已经失势,但我还不能掉以轻心,父亲还未将本家嫡位传给任何之人。也就是一切尚未有定论,所以我更要在此时,作出表率,让父亲,众家臣们看到我的能力,最后才能执掌本家的家督。”

    李晓见武田胜赖能有这么说,十分欣慰,问道:“那殿下明白眼下自己身处的之位置了吗?”

    “位置?怎么说?”

    李晓笑了笑,探手从棋盒取出一把棋子,言道:“若这天下比作这棋盘,在义信殿下未失位之前,殿下的位置,就是我手中这把棋子中的一颗棋子。棋子有棋子的思考,可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必考虑太长远,做好棋子的职责就可以了。”

    “而殿下现在不同了,义信殿下被紧东光寺之后。殿下已成为本家之中,最有希望接替义信殿下,执掌我武田家之人。作为一名将来武田家家督,就不能有一颗棋子的见识,殿下的目光就要跳出这棋盘之外,思考如何成为一名夺取天下,争夺胜负的棋手,从而决定这盘棋的胜负。”

    “争夺天下?棋手?”武田胜赖身子一震,言道:“要似父亲大人那样来看待这局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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