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之庄之上的夜空,昏暗不明。

    现在正值初春,昼短夜长。

    此时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而东方尚未露出鱼肚白来。

    同样也是人最疲倦的时候。

    在城池东面的炮垒上,大筒足轻们缓缓地将作为遮蔽掩护的炮衣揭掉,将一门门黑洞洞的炮口露出。

    而戴着皮手套的鲁伊科斯塔,则是用单目千里筒,看着北之庄城的方向。

    北之庄城城门的方向,孤零零地点着几处火把。

    巡城的柴田军足轻,在五个月的围城之下,只是无精打采地依在城边,一个个双手呵着气,进行暖手,全然没有警惕的意思。

    况且拂晓这个时间,又是人最困乏的时刻,整个北之庄城的戒备,已放入了最低。

    鲁伊科斯塔将单目千里筒放下,右手伸入怀中掏出了他的黄铜怀表。

    翻开表盖,在一片寂静声中,可以听见表针在滴滴嗒嗒地走着,马上就要在五这个罗马数字上重合。

    “填充炮弹,任何大炮,一律准备三轮急速射!”

    鲁伊科斯塔的声音,低沉地响过。

    与此同此,在不远的一处地下。

    羽柴秀长一身具足,半蹲在黑土之上,身边的武士以及足轻,皆是举着火把。

    火把上油脂滴落。

    羽柴秀长眼睛里盯着那幽深的深洞,里面隐隐充斥着火药味。

    这时一名插着小旗的使番,匆匆地跑进来,向羽柴秀长禀报言道:“羽柴大人,主公传令。已可以准备了。”

    羽柴秀长点点头,当下从身边的武士手中,取过火把,朝地上的棉麻线点去。

    只听滋滋的响声,火光轻燃。顺着长线向洞里而去。

    四周足轻,武士皆从洞口四周撤离,羽柴秀长检查了一番后,最后一个离开。

    突然之间,炮垒之上的鲁伊科斯塔将怀表干净利索地一合。将右手朝天举起,重重挥落:“开炮!”

    轰!

    轰!

    武田军主要修筑在城东,南两面的八个炮垒,几乎是在同时之间,发出了震天动地般的怒吼。

    炮弹的轰鸣之声,震耳欲聋,地面开始轻轻地摇晃震动。

    炮弹呼啸着夹杂破风声。在北之庄城的上空,划出一道道弧线之后,重重地在北之庄城砸落。

    摇晃,震动!

    柴田胜家几乎是在猝然之间惊醒的。

    多年来战场征战的经验,令柴田胜家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即从被窝之中跃出,将枕头底下的武士刀拔出在手。

    在屋子之中,赤身的柴田胜家犹如一只黑猩猩一般,胸前无数的黑毛,只有一条兜裆布遮掩在下体,而他身旁的被褥里。阿市正光着白花花的酮体,一时手足无措。

    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之中,天守阁里。那些尾张美浓的侍女们,惊慌地尖叫着,到处是一片乱冲冲而急促的脚步声。

    这一幕情景着实令人心慌恐惧。

    但柴田胜家毕竟是沙场宿将,借着明晃晃刀光所在,令他一时心定不少。

    凭着摇曳之中的油灯,柴田胜家看见天守阁居然有几分摇动。木屑从顶阁一丝丝地洒下。

    这时,柴田胜家的侧近武士。推开纸拉门,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柴田胜家禀报言道:“主公,武田军突然对进行炮击,有一枚炮弹,似乎命中了天守阁,还请主公速速撤离本丸。”

    听到这个消息,阿市冷不有惊叫一声,无助地看向柴田胜家言道:“夫君。”

    柴田胜家揉住阿市的肩膀,沉声言道:“慌什么,武田军炮火虽猛烈,但是能打到天守阁的大筒却不多,这砸中天守阁不过是凑巧罢了。若是脱离本丸而去,只会更加危险。传令下去,若有随意走动,惊声尖喊,扰乱军心者,一律就地斩杀!”

    “喔!”

    侧近武士听了之后,当即领命而去。

    不久之后,天守阁之间,即在此镇压之中,安静下来。

    安抚好阿市之后,柴田胜家举刀迈步,推开了窗格,只见正对天守阁的武田军炮垒上。

    大筒轰轰而响,在夜色之中,炮口喷吐的火焰,绚丽地犹如一朵朵小花,突而绽放。

    不久之后,又是一道炮弹呼啸声而来。

    本丸之中,守护天守阁的柴田军足轻,抱着阵笠,狼狈地躲避炮弹。

    柴田胜家面色如恒,直直地逼视着面前的炮垒。

    轰!

    这枚轰向本丸的炮弹,终于坠落,狠狠地砸落近本丸前的一间部屋之中。

    烟尘四起,这间部屋乍然之间,轰塌了一半。

    柴田胜家冷哼一声,举刀对着武田军仍在轰鸣的大筒,大声喝道:“凭借这大筒破不了我的城防,李晓,我柴田的武运有八幡大明神庇佑,你奈何不了我。这北之庄城下,就是你的坟地。”

    蹲在坑道之中的井次郎,头顶之上,炮弹不住的呼啸而过。

    每发炮弹的落地,都可以令井次郎,都可以从脚面上感觉到大筒一阵轻轻的摇晃。

    井次郎紧张地取出身旁的竹筒,凑近嘴边吞咽着。

    可是手臂的颤抖,却令竹筒上的水撒了大半。

    现在正是昼夜交替之时,露水渗透具足,全身上下皆寒。

    但是现在井次郎,却丝毫感觉不到,只是双手抱着竹枪,蹲在坑道之中。

    与井次郎一起的,还有无数他的同乡,此刻皆如同他一般,蹲坐在坑道之中,目光笔直地盯向前方。

    一排排竖起的竹枪枪尖上,一颗颗露珠,颤动着从枪刃上快速地滑落。

    而这时一旁的武士大人野尻雄一,已将腰间的太刀抽出。对着他们厉声喊道:“准备!”

    听着野尻雄一一声喝令,井次郎条件反射般地,从坑道之中直起身子,口中念念有词向神佛祈祷着庇佑。

    这一刻他想到了母亲,以及妻子。

    而在井次郎身旁的足轻之中。无数人进行着与他一样的动作,还有不少人皈依了天主教,他们则是在胸前默然地划上十字,并亲吻了挂着脖上的十字架。

    “稳住!”

    野尻雄一又是大喝一声,只听哗地一声。井次郎的前后左右,皆是大片大片明晃晃地枪尖压下,在微风之中,轻轻地抖动着。

    井次郎此刻摒住了呼吸,右腿后蹬在泥土中,整个人犹如绷劲的弓弦一般,阵笠之下。犹如地平线般平行的视界之中,乃是北之庄城的城垣。

    轰轰!

    倏然之间,井次郎一个立足不稳,差一点坐倒在地。

    炮火之中的北之庄城,出现了异变。

    只见夜空之下。一瞬间无数沙粉,石块,冲向了天空。

    这是北之庄城北侧的方向。

    顷刻之间,北之庄城北侧三段各十多米长的城垣,以及一个石制的箭橹,皆化成了泥沙碎石。纷飞漫天,送上了天空。

    漫天降下的沙石,摔打在羽柴秀长的具足上。发出一阵长长的细密响声。

    见此情景,羽柴秀长重重一挥拳头,砸在身前的泥地之中。

    突然之间,羽柴秀长扭过头,大喝言道:“还等什么!给我吹法螺号。”

    “土龙攻的爆破成功了!”

    师冈一羽向李晓禀报着。

    李晓早已从单目千里筒之中,看到了一切。

    此刻随着炮击的进行。天色已开始发亮,视野逐渐清晰。

    李晓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言道:“不值得高兴,这爆破的火药,可是本军团所有家底。”

    一时之间,呜呜地法螺号,从四面响起。

    在各个地方,都是进行一幕相似的情景,阵地之前武田军大将手底的武士刀落下,笔直地指向北之庄城。

    黑夜之中,在这名大将的身后,无数足轻顿时涌出!

    犹如泻闸的洪水,震天喊杀声包围着北之庄城。

    武田军从城池四面向北之庄城,发动了总攻。

    人潮汹涌,寒夜之中,剃刀,长枪组成一道一道的丛林,人流一眼望不到尽头,四面皆然是在涌动。

    武田军的炮火,仍没有停止,近一步向后方延伸。

    ……

    “什么?李晓向安土城总攻了?”

    织田信忠有懒床毛病,故而若没有评定和要事,每日都要睡得,日上三杠。

    织田信忠幡然从被窝之中坐起,看见窗格之外,明媚的阳光,透过纸扉撒落房间之中。

    织田家的情报动作很快,不过两个时辰之内,就将李晓猛攻北之庄城的情报,送到织田信忠的手上。

    织田信忠将信纸反复看了一遍,沉声言道:“我本以为,李晓将重兵集结于北之庄城下,是要围点打援,引诱我军北上,而歼之。”

    “而眼下看来,他却真的是意在北之庄城。”

    而这时,门外侧近禀报言道:“主公,惟任,河尻两位大人,在门外求见。”

    “快请。”

    织田信忠言道。

    纸拉门被推开,明智光秀,河尻秀隆二人皆是直接步入织田信忠的房间之中。

    “主公,北之庄城的战况,已经知晓了吗?”明智光秀迫不及待地言道。

    织田信忠点点头,言道:“知道了,你们怎么看?”

    明智光秀当即言道:“我认为李晓现在猛攻北之庄城的意图,是要在本家主力赶到之前,尽数攻陷北之庄城,避免内外受敌的局面。”

    织田信忠言道:“我亦如此认为。”

    “所以当下,我们必须马上出兵。”明智光秀直接言道。

    河尻秀隆立即在一旁,言道:“可是安土城下,各地豪族大名的军势,尚还有一半未到。”

    明智光秀用眼一瞪河尻秀隆,拂袖立下,居高临下地大声喝道:“此乃千钧一发之际,顾不得了!”

    河尻秀隆未料到明智光秀一怒之威居然至此,当下亦不知如何反应。

    织田信忠看向明智光秀,点点头,言道:“说得不错,传令立即出阵,增援北之庄城。”

    ……

    北之庄城城垣的曲轮之后。

    佐久间盛政手按着太刀,缓缓地左右踱步。

    他用马鞭末梢一顶,额头上的头兜,睁开了眼睛看去。

    在清晨微末的亮光之中,对面的无数人头攒动。

    武田军的攻击阵容,犹如大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

    其军势就和没完了一般,简直望不到尽头。

    “疯了,疯了,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攻城有用这样的战法!”佐久间盛政面红耳赤地言道,“若换作他人,我一定大骂其无能,但是武田军主将又并非如此,李晓的将道真是匪夷所思,我所不能理解。”

    在武田军无尽的人潮面前,佐久间盛政似感觉一种无助的孤独。

    这时佐久间盛政站定了脚步,将马鞭一挥,喝道:“弓足轻,铁炮足轻都给我准备,不要瞄准,直接射击!”

    发出命令之后,佐久间盛政沉声言道:“武田军是铁了心,要冲击爆破的缺口之处,我一定要死死守住这里。”

    就在佐久间盛政,刚刚抽出太刀之际。

    武田军阵前,铁炮足轻已准备就绪。

    武田军铁炮足轻,在奔跑之中,齐然半跪在地,对着城头上的曲轮,进行了一排齐射。

    正准备张弓搭箭,以及用铁炮射击的柴田军足轻,躲避不及,就犹如下饺子一般,从城头之上栽落。

    “混账!给我反击!”

    佐久间盛政大喝言道。

    井次郎举着竹枪,在人群的裹挟之中,大步奔跑着。

    现在他的脑子之中,一片空白。

    心脏犹如巨鼓在擂,双腿只是在不由自主的奔跑着。

    身旁那些同乡们,一个个面色狰狞,发了疯一般在怒喊着什么。

    只是井次郎头中蒙蒙的,皆是听不清楚,只记得一张张的面孔,从眼前快速地飞掠而过。

    他眼前只是盯着,城垣上一片沙石泻落的缺口处。

    奔跑,前进!

    还有柴田军开火了!

    井次郎看着一枚箭矢从面前飞过,直接穿透了身旁足轻的身体。

    随即又是一人,脑门被铁炮弹丸轰开,直挺挺地倒下。

    井次郎感觉到,在柴田军的射击前,周围人的前进速度微微一滞。

    但是这时,野尻雄一挥着太刀,跑了上来,露着他那个大黄牙,在所有人面前重重地喝道。

    来来去去就两句话,重复再重复。

    “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这句话的意思,野尻雄一曾解释过,换作白话的意思,就是战场立尸之地,怀必死之心者生,畏死者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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