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砂掌……嘿嘿,如今练这种笨功夫的人却不多了,尤其是在宫中。”马云将一手双摊在周行德面前。

    借着灯光,周行德看到一双已经磨得光滑壮实的手掌。

    这一双手如同被桐油浸过一样,闪着暗黄色的光芒,有点像生牛皮。

    周行德忍不住问:“马公,你也练过?”

    马云缓缓点头:“当年咱家也练过一阵子,可是受不了这种苦,又因为要上阵厮杀,专修器械,再加上事务繁忙,也没那么多时间练,也就罢了。这功夫真若练至大成,威力自然惊人,可惜太耗费光阴和钱财,上了战场也没多大用处,练得人也不多。”

    “可有一人,咱家依稀有些印象,此人因为品级实在太低,平日间有没有表现出过人之处,也没多少人识的。可那一年,咱家却见他正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用热锅炒了河沙正在打熬筋骨,又见他体魄过人,心中也是欢喜,就问身边人此人是谁,如果身家清白,性子不错,倒也可以收到身边使唤。可旁边人却说,此人已经拜在御马监杨庆的门下。老实说,咱家和杨庆也不对付,既然他是杨庆的人,自然就不能用了。”

    说到这里,马云突然小声惊呼:“你说的那个玉浮屠是杨庆的人,难道说……”

    他脸色有些骇然。

    “难道说杨庆已经同赵王勾结在一起了?”周行德一呆,然后猛拍大腿:“这就对了,怪不得那死太监看我的眼色不对,相必他已经知道我是储君的人了。”

    “死太监”一说出口,周行德却有些后悔,当着马云的面前这么说,那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吗?

    好在马云心事重重,却不在意:“你这个给事中就是太子许的,知道这事的人多了去。你不说杨庆,我当忘记了。我听我儿子们说,当日赵王进京的时候,天子很是高兴,曾经在杨庆面前说过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儿子,单纯、直爽,为了尽孝,不惜身不惜命。皇子之中,也只有这个老三才真真正正地将天子放在心中。”

    “单纯、直爽。”周行德讽刺地笑了一声,若赵王单纯直爽,怎么可能联络白莲教的人图谋什么大事。

    马云继续道:“下来之后,那杨庆在喝醉酒的时候曾对身边人说,太子不为陛下所喜,汉王又远在山东。如今赵王甚得天子欢心,若是能够长居京城,这储君之位未必没有变数。”

    “想来,那杨庆已经将重注下到赵王身上,想谋一个滔天富贵了。”马云越说越惊,面容狰狞起来:“好个杨庆,真看不出来,他有这么深的心思。”

    “那就是了,肯定是他,是他帮着赵王在京城里招兵买马。”周行德心中一片通亮,将所有的关节都想得透了。

    看来,自己这次没白来,收获倒也颇大。

    “这样却是麻烦,杨庆若是倒向赵王,他有是御马监的掌印,掌管宫禁。若宫中真有大变。我等究竟如何是好……”马云关心则乱,竟有些惶惑起来。

    “马公公勿急,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掌握实际的证据,首先得将那玉浮屠给拿下。然后在摸清楚赵王、杨庆一党纠结这么多党徒究竟想干什么,如此才谈得上下一步动作。”周行德安慰马云:“这样,公公在宫中严密监视杨庆一党,若有异动,立即禀告储君。还有,若那玉浮屠出宫,就来通知我,我想办法把他给抓了。宫外,我再找人监视赵王。”

    周行德一边说,一边思索:抓玉浮屠倒也不难,这个人妖武艺虽然高得惊人,可双拳难抵死手。到时候联络刘勉,让他带上锦衣卫,再加上顾老头,未必不能将其一举生擒。可监视赵王却有些难,人家可是堂堂的亲王,日常扈从如云,自己一个小小的给事中,手上又没有得用的人,凭什么去监视他?

    就在这个时候,马云的一句话提醒了周行德。

    马云对周行德的话深以为然,道:“宫中咱家耳目众多,监视杨庆倒也不难。外面,赵王那里你还得多费心。对了,前一阵子,我听人说赵王的心腹孟贤与钦天监副监王成过往甚密,还送过去许多银。王成一个穷得浑身虱子的腐儒,要能力没能力,要权势没权势。而且,赵王府的人最是势力,从来不做赔本买卖,在藩地时,也是极尽搜刮之为能事,怎么可能瞧得上他王大人。再则,朝廷有制度,藩王不得与外臣交往,一旦被御使们知道,又要大起风波。此事周大人倒可以留意一下。如果可能,不妨写个弹劾的折子将此事禀告陛下。”

    “王成,钦天监。”周行德心中突然一震,忍不住说:“赵王心腹去找王成,钦天监什么地方,夜观天象,制定历法。赵王找王成观看天象,究竟想干什么?”

    “啊”马云跳了起来,刚收了的汗水又滚滚而下,咬牙切齿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周行德:“这个折子我是不会写的,就算写了,以赵王现在的荣宠,朝廷最多只治王成一个结交藩王的大罪。小小一个副监,赵王也不可能死保,还不如静观其变。只要监视住王成,赵王的一举一动岂不尽在我等眼底。

    周行德笑得像条狐狸:“老马,还有一个事你得帮我办一下,我们刑部有个殴人至残的案子,凶手姓王名中元,你看看能不能请储君将这人赦免了。”

    “此人是谁?”马云知道周行德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事。

    “一个泼皮无赖而已,不过,此人却能排上大用场。”

    “可以,此事却也易已。不过是打人至残的罪名而已,一笔即可勾销。”

    周行德提起笔将今天晚上皇帝吃年夜饭的情形随意地写了几笔,心中已有定计。既然那王成已经同赵王勾结,何不笼络住王中元,让他在王成身边做内应。王中元这种小人,只要给他地甜头,什么人都能出卖。有这么一个人物在,关键时候未必不能大用。

    马云同周行德商议了半天,心中微定,见周行德在写起居录,心一看,忍不住道:“周大人的字真不错啊,不知道还真以为你是翰林出身呢”

    周行德正要谦虚,外面有有小太监来报:“禀马公公,禀周大人,陛下已经看完折子了,传周行德周大人过去随侍。”

    “是,马上就去。”周行德放下笔站起来。

    马云说:“行德,陛下要守岁了,每年都是这规矩。一般来说,天子守岁都以半个时辰为准,其间还会传几个信重的大臣过来说话。”

    “我现在是起居官,难怪要过去。”

    “对了。”马云突然一把拉住周行德,低声道:“山西一案尚未最后落定,等下陛下或许会与心腹大臣谈及此事,你多留心点。”

    周行德默默点了点头。

    又回到精舍,皇帝已经放下手中朱笔,静静地坐在御座上,手放在暖炉上闭目假寐。即便是假寐,他依旧将身体挺得笔直。

    倒是陪同他的那两个大臣面上表情有些难受的样子。

    精舍中实在太冷了,宫中不能见明火,这里又是新建的宫室,墙壁和柱子上油漆簇新,很多设备都还没有装备到位,穿堂风一阵阵水来,卷动着纱帘,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烛光虽然将屋中照得通明,可印着地上青色的金砖,却蓝幽幽让人如同置身冰窖之中。

    两个大臣都冻得一阵哆嗦,皆缩成一团,不住口地喝着滚烫的茶水。

    一般来说,能够陪同天子守岁乃是臣工们的无上殊荣,有幸前来的起码是内阁学士和六部部堂,不过,据周行德看来,这种荣誉不要也罢,哪比得上自家的老婆孩子热炕头来得快活。

    听到周行德的脚步声,那两个大臣同时转过身来。

    这二人中有一人周行德却是认识的,正是内阁学士金幼孜。

    这家伙当初可是将周行德的不世功劳一笔抹杀了的,此仇人相见本应该分外眼红才是。周行德见了他的面,却微微一笑。

    金阁老倒有些诧异,忍不住“咦”的一声。

    另外一个大臣周行德并不认识。此人五十来许年纪,国字脸,三缕长须,看起来很是儒雅。见了周行德,好象是见到老熟人一样微微颔首,露出和善的笑容。

    听到金幼孜的声音,皇帝睁开了眼睛:“金阁老好象认识周行德,对了,应该是在居庸关时见过面的?”

    金幼孜哼了一声,知道皇帝已经完全知道自己抹杀了周行德那件大功的事。他也不畏惧,反主动道:“的确,此人品行不好,当初臣将他的名字从功劳薄里勾掉了。”

    皇帝:“有功必赏,方能将士用命,带兵的事情,你却是不知道的。周行德这人朕要用,卿不必多言。”

    幼孜闭口不言。

    “这地方有些冷啊,连朕都有些经受不住”皇帝笑着看了看两个大臣,“让你们陪朕守岁,却是有些为难尔等。”

    一个太监过来要替皇帝更换手中暖炉子里的热水。

    那个国字脸的大臣急忙走上前去亲自服侍:“万岁爷,臣等能够面见天颜,心中暖烘烘的,怎么可能觉得冷?”

    周行德看了看冷得不住瑟瑟发抖的二人,又听到这句话,心中好笑。这家伙看品级也是二品大员,也不知道是六部中的哪个部堂,倒也会说话,会拍马屁。

    皇帝很不以为然:“吕尚书,这话却是欺心。冷不冷,朕自己心中清楚地很,这地方尚为建完,连地龙都还没有铺,你们又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说出这种话来,却让人不信。”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看来,皇帝对这吕大人也是非常不感冒。

    周行德差地叫出声来,原来这个吕尚书就是张鹤的岳父,礼部尚书吕震啊

    听到天子这句话,吕震不但不觉得尴尬,反激动得抽泣起来:“万岁爷啊,你这又是何苦为难自己的龙体呢。你的龙体可不是你自己个的,这国事、这朝局的千斤重担都压在陛下一个人的肩膀上,若不懂得将息,让臣等情何以堪?不就是装个地龙吗,几千两银子的事情,让户部挤一挤,不就挤出来了?”

    说到悲伤处,吕震哭得泪流满面。

    周行德听得瞠目结舌:太……太他娘会溜须拍马了,张兄啊张兄,你是多么一个正直的人啊,你岳父怎么这样?

    金阁实在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来:“陛下,吕大人这话好说得不对,这修院子的钱可不归户部出。户部的钱都是百姓的赋税,取之用民,用之于社稷。修院子是陛下自己的事,怎么能将这种负担压在百姓头上?吕大人谄言媚上,身为礼部尚书,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荒唐”

    此言一出,吕震怯生生看着皇帝:“陛下,臣这可是一片忠心,臣惶恐”眼睛里的泪水流得更快。

    皇帝皱了下眉头:“吕卿你也别哭了,堂堂二品大员,成何体统?金阁老说得也对,国库和朕的内藏府的收支本是分开的,可不能混在一起。如果真依了卿所言,朕岂不成了公私不分之人?”

    吕震继续哭道:“这天下都是万岁爷的,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要用些钱,又有什么打紧?”

    “小人”金阁老忍不住喝骂,如果不是永乐皇帝实在太厉害,他都想上前狠狠吐他一口唾沫。若换成明朝中后期,以老金的性子,只怕真要冲上去对着吕震一顿老拳了。

    金幼孜森然道:“朝廷明年的用度都有计划,已经让户部的官吏们抓破脑袋。大运河漕运那头要使钱,疏浚黄河河道要使钱。今冬北直隶冷得紧,冬小麦看样子也没有什么收成,只怕也需要赈济。最最要紧的是北方的战事,那可是个吃钱的窟窿。如今,朝廷是一文钱掰成两半花,你吕大人身为堂堂二品大员,却一心媚上,要从户部挪钱过来修院子,就不想想朝廷如今已经窘迫成什么样子了?”

    吕震不服,抹了一把眼泪:“不就是装个地龙,几千两银子的事,就让你金阁老脸色这般难看?”

    “今天几千,明天几千,这才开年。这个口子一开,一年下来,户部只能去上吊了。”金阁老喝道:“装地龙可以啊,反正也没多少钱。可我问你,这里地龙要装,西苑的围墙可还没有建好,是不是也要从户部划拨出去几万两银子购买上好石料,再划拨出去几万两用来招募工匠。这院子里的树木花草也需要种植,是不是也要从户部那边挪拆几万两过来?”

    他这一声厉喝,显得中气十足,正气凛然。

    吕震不觉后退了一步,又要方声痛哭。

    “上纲上线了,朕不问户部要钱还不成吗?”皇帝也觉得头疼,招手让周行德过来,又对两位大臣说:“今天朕找你们过来守岁,为什么偏偏喊了你们三人,那是因为你们三人都是理财能手。朕想同你们聊聊,明年的军费着落到什么地方?也不算是正式的诏对,你们可以随便说话。”

    吕震还在抹眼泪,皇帝再也看不下去了,也被他哭得心烦。他本是个火暴的性子,提起脚,一脚就踹了过去,正踢道吕震的边胯。

    这下,倒让周行德瞪大了眼睛。皇帝踢大臣,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不可思议的事。可永乐皇帝朱棣就是干了,别人又能怎么样。

    人家做事从来就是我行我素,肆无忌惮。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从来就是可着自己性子来。连靖难这种事都能做出,还是什么事情是他干不出来的?

    周行德固然瞪大了眼睛,金阁老却呻吟一声,痛苦地将头转到了一边。

    倒是那吕震却不哭了,一个踉跄退了几步,反欢喜地地喊道:“谢陛下赐脚。”

    皇帝哈一声被他气笑了:“吕大人倒是会说话,好,今天所议之事就从你开始,你说,该从什么地方凑备军饷,又什么时候能够筹备完毕?”

    吕震忙道:“陛下,臣是礼部尚书,可不管钱,陛下还是问金大人吧。”就将皮球踢给了金幼孜。

    筹备军饷这事本就是个烫手的热山芋,真若让他去干,光户部那群人就能把他吕大人给生吞活剥了,户部衙门里的人都他**是老西儿,抠门得很。

    吕震提起这岔,皇帝气极而笑。从开始北征鞑靼起,朝中大臣们都是极力反对,说什么国家财政窘迫,要休养生息云云。特别是今年夏天的这次北伐,更是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为此,六部尚书和内阁学士有一大半都被关在北衙的诏狱里,到现在还没有放出来。

    吕震却说让他去找户部尚书,可户部现在根本就没尚书,这不是打他的龙脸吗?

    皇帝怒喝一声:“如今可没有户部尚书,要不吕大人你把户部给兼了。”说完,转头对周行德说:“周行德,拟诏,让他做户部尚书。嘿嘿,吕大人,朕的吏部还缺个尚书,要不你也干上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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