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戈壁淹没在无边黑暗之中,亡灵在深秋的夜风里悲声哭泣,冰凉的寒意慢慢渗透了万物生灵,侵蚀着他们脆弱的灵魂。

    且末河水一如奔腾的大地血脉,把这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传递到浩瀚沙漠。突伦川的风沙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收起了桀骜的野性,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对抗着步步逼近的严寒,它只有等待,等待着春天的来临,等待着那一刻的爆发。

    大隋人肃立在黑暗中,聆听着风的呼啸,望着随风而去的亡灵,无声流泪。

    且末鹰扬府的鹰扬郎将如愿以偿战死疆场,现在,他就躺在冰凉的戈壁上,身后的耻辱、罪责、冤屈、痛苦,等等,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未能看到大隋的战旗重新飘扬在且末城头,看到大隋的烽火重新燃烧在天马河畔。

    西行抬头望向夜空。弦月不在,星星也躲进了厚厚的云层,目力所及之处都是黑暗,冰冷的、恐怖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距离长安最遥远的鹰扬府覆灭了,鹰扬郎将战死了,卫士们倒下了,且末城失陷了,大隋人在西土战场上遭遇重创。这是自皇帝西征以来,大隋人在西土战场上遭遇到的最惨痛的失败。

    三年前大隋人灭亡吐谷浑,开疆拓土,建西海四郡,辉煌一时,但转眼间,风光不再,大隋人丢掉了且末,在西土战场上步履维艰,大隋人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不得不面对严峻的西土形势,不得不蓄积力量,等待反击的那一刻。

    西行缓缓转身,依稀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站在远处,那是布衣和江都候,他们在等待伽蓝,等待那个阻杀追兵至今未归的兄弟。

    西行走了过去,步履蹒跚,身心惧疲。

    江都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且末事了,我们该去长安了。”

    “先去鄯善,从长计议。”

    “还有什么计议?”江都候忿然说道,“且末丢了,上至太守、鹰扬郎将,下至我们这些戍卒、烽子,谁能逃脱战败失地之罪?我们已经死了,随着且末城一起死了,从此我们就是大漠孤魂,就是黑暗里的幽灵,就是地狱里的恶鬼。我们自由了,我们可以离开西土了,我们也去中土,去那里仗剑行侠,快意恩仇。”

    “蠢物!”西行骂了他一句,鄙夷说道,“你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江都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刚想反骂回去,却被布衣伸手拦住了。

    “鹫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且末的太守呢?郡丞呢?肃宁、伏戎两县的县令呢?各镇、戍、烽的戍军呢?为什么且末扬府的兵力如此薄弱?”

    西行叹了口气,“能跑的早就跑了,听说太守到河西治病去了,郡丞以朝集使的身份去长安了。那两个县的县令在且末城待了几个月,然后寻个借口去了敦煌,自始至终没有去赴任。至于郡府和县府的大小掾吏当然追随在官长之后。”

    “一个多月前,鹰扬府的鹰击郎将与越骑校尉、步兵校尉带着一团人马去剿杀叛乱的阿柴虏,途中中伏,全军覆没。现在看来那两百步骑是被鹰扬府的叛贼出卖了,白白喂饱了伏允。”

    “且末鹰扬府本只有四个团的兵力,两个团在各镇、戍、烽戍边,两个团常驻首府。伏允显然知道这一机密,先用计伏杀了一个团,然后又分兵袭杀了各路回援的零散戍军。你们的天马戍不也遭到了攻击吗?如果不是黑突厥突然出现,延误了你们的行程,你们十有**也在回援途中遭到伏杀。”

    西行再度叹气,“且末城内只有一个团的防守兵力,整个城池的防御主要依靠临时征召的吐谷浑人和戍边刑徒。在威慑力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吐谷浑人和戍边刑徒拿到了武器,其后果必然是一场灾难。我奉命报警,但哪料到且末局势比我们所预料的更严峻,根本没有挽救之力。”

    “直娘贼,那些逃跑的畜生应该千刀万剐。”江都候恨恨地骂道,“老天瞎了眼,我们这些人流血流汗拼死杀敌,最后功劳却是他们的,罪责是我们的,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

    “接下来怎么办?”布衣问道,“到了鄯善后,我们是不是一边急报河西,一边等待河西援军,然后与大军一起杀回且末?”

    西行望着漆黑的夜空,脸上露出悲愤之色,久久不语。

    布衣和江都候颇为诧异。且末丢了,疆土被阿柴虏抢去了,河西援军难道还不疾驰而来?此事一旦传到长安,皇帝龙颜震怒,上至主掌陇右军事的弘化留守元弘嗣,下至河西十二卫府的将军、武贲郎将都要受到责罚,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夺回且末,将功折罪。如果河西还是按兵不动,置且末于不顾,只会让西土局势越来越糟糕,由此不但助长了西土诸虏的嚣张气焰,也给吐谷浑人复国打开了方便之门。

    “且末都丢了,河西的援军还不南下?”江都候愤怒地质问道,“难道非要等到南道的戍卫全部死光了,河西才派援军?”

    “南道局势恶劣,北道局势更不好。”西行摇头说道,“我们位卑权轻,这种军国大事轮不到我们操心。”

    “你担心什么?”布衣望着江都候说道,“皇帝正统率大军远征高丽,凯旋之日,也就是大军西征之刻。待我大隋几十万大军杀进西土,阿柴虏还有抵抗之力?一刀下去,灰飞烟灭。”

    江都候想到当日大军西征吐谷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挡者披靡,心里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点。不管怎么说,大隋的实力摆在那里,在绝对实力面前,阿柴虏根本不堪一击,眼前这点小挫折根本不算什么,权当不小心被毒蛇咬了一口。

    西行苦叹。他很想告诉两位兄弟,皇帝的东征失败了,而且还是惨败,正是因为惨败,才导致大隋的西土策略发生了改变。假如皇帝即将发动的第二次东征依旧未能取得决定性胜利,那么大隋在无力顾及西土的情况下,西土策略必然发生颠覆性的改变,大隋很可能要暂时放弃经略西土,西土策略将由主动进攻改为被动防御,南道的且末和鄯善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得不放弃。

    这是机密,即便在西域都尉府,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而西行就是知情者之一。西域都尉府正是担心且末的未来,所以才派西行赶赴且末打探消息,竭尽全力帮助鹰扬府守住且末,力争在西土局势的未来变化中掌控主动,但这一设想目前已经宣告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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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叮……”风中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驼铃声。

    布衣、江都候、西行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望向黑暗深处。

    渐渐的,单调而悦耳的驼铃声越来越清晰,忽然,一声低沉雷吼从黑暗里传来,充满了肃杀之气。

    “暴雪……”江都候兴奋地大叫起来,“伽蓝回来了,他回来了,阿柴虏恨其入骨,却就是杀不死他,哈哈……”

    布衣和西行倒是神色平静,以伽蓝的智慧和武力,再加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和一望无际的戈壁,阿柴虏休想诛杀伽蓝,只不过伽蓝想在黑夜中找到他们也不容易。

    布衣举起角弓,射出一支鸣镝。

    黑豹从地上一跃而起,疯狂叫吠。

    驼铃声突然急促,接着便传来急骤的战马奔腾声,其中还夹杂着几声雪獒的低吼。

    很快,暴雪那白色的雄壮身影就从黑暗中冲出,越来越近,然后亮银色的铠甲也逐渐映入众人的眼帘。

    一人一马,一獒一驼,风驰电挚一般席卷而至。

    江都候大步迎上,飞身抓住烈火的缰绳,冲着血迹斑斑的伽蓝叫道,“兄弟,有没有受伤?后面有没有阿柴虏?”

    布衣和西行也急步走了过来。

    伽蓝飞身下马,一边脱下金狼头护具,一边嘶哑着声音对江都候说道,“我遇上阿柴虏的步萨钵可汗了。”

    江都候顿时紧张起来,一把拉过伽蓝,上上下下仔细检查。明光铠上布满了刀枪箭矢留下的印迹,背上甚至还有两块明显的凹痕,看上去触目惊心。“兄弟,伤着没有?内腑可曾受伤?”

    布衣和西行也非常紧张,上前就要卸下伽蓝的铠甲查看他的身体。

    “阿柴虏就在后边。”伽蓝摇手制止,“他们紧追不放,我在戈壁上绕了好几圈都没有甩掉他们。马上走,去紫云天。”

    看到伽蓝神智清醒,说话也很清楚,举手投足都很正常,三个人这才放心。

    “伏允发誓要杀你,过段时间他在且末站住脚了,可能会遍告西土,悬赏你的人头。以我看,这地方不能待了。”江都候意气风发地说道,“正好,兄弟几个要去长安,咱西土混不下去了,就去中土打出一片天下。”

    西行横了他一眼,冷笑道,“闭上你的嘴。在没有进入长安之前,我不想再听到同样的话。”

    江都候嘿嘿一笑,不以为意。

    “后面有多少阿柴虏?”布衣问道。

    伽蓝面露苦色,“不出意外的话,伏允正带着主力以最快速度杀奔楼兰。”

    三人脸色骤然凝重。

    “伏允为什么急着去鄯善?”布衣望着西行,疑惑地问道,“难道突厥人和铁勒人已经把战火烧到了蒲昌海一带,他也要去插上一脚,伺机攻占鄯善?”

    “你来且末之前,楼兰局势如何?”江都候也急切问道。

    西行皱眉沉思,想了片刻,说道,“冬天快到了,西土诸虏为了在大雪来临之前取得优势,必然会有一系列的大动作。伏允刚刚拿下且末城,不待休整就急赴楼兰,显然鄯善那边局势紧张。他拿不到楼兰,但也不会让突厥人或者铁勒人拿到楼兰。”

    “我们的军队呢?”江都候怒声问道,“南北两道既然局势紧张,河西的军队为什么迟迟不进楼兰?假如现在楼兰有数万大军,阿柴虏敢打且末?突厥人和铁勒人敢把战火烧到楼兰?”

    “快走吧!”伽蓝催促道,“先去紫云天休整一下,养精蓄锐,免得还没到楼兰就被阿柴虏生吞活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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