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刻,易三能感觉到风独影清澈微冷的声音有瞬间的柔软,他不由转首凝视,便见她目望夜空,眸光专注,神情柔婉。她的四哥是不同于别人的,他想。

    “那日我们走了一整天路,傍晚时实在走不动了,见路边有几堵破墙,也算能挡风,便决定在那过夜。然后大哥、二哥、三哥去江边看看能否捉到鱼,我与六哥便去捡些柴草。等到大哥他们回来时,不但捉了几条小鱼,还带回了一个大活人。”

    尽管已是猜着,易三却依旧忍不住问一句:“带回的就是你四哥?”

    “嗯。”风独影微微颔首,“大哥说是在江里捡到的,他们再晚到一点就得淹死了。以至后来三哥一口咬定四哥是跳江的,四哥则死不承认,只说是失足掉落水里。只不过看当时四哥被捡回来的反应,倒是三哥的说法比较可靠。”

    “哦?”

    “因为大哥背回四哥后放他下地,他就一直躺着一动不动,全身都**的,我们唤他起来烤火,他也不动,和他说话,他也不理,给他吃鱼,他也不接,就像个毫无知觉的木娃娃一样。”风独影叹气道。

    易三挑眉,“为何如此?”

    风独影摇头,“那晚四哥一直那个样子,后来我们要离开了,大哥、二哥觉得就这样不管他也是于心不忍,两人便轮流背他,如此过了两日,四哥好像忽然醒过神来,然后自己走路,但还是不说话,只是叫走就走,叫吃就吃。三哥有时故意拿话刺他,他也一声不吭的。只不过六哥当时和我们说,四哥身上穿着的衣袍是云锦做的,平常的富人家有钱也买不到的,所以四哥的出身定是官宦之家。”

    “你六哥那么小眼光就很利呀。”易三笑道。

    “后来我们到了嘉城,三哥说不能养个吃白食的,便把四哥从上到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又对他说让你笑时就要笑,然后领着他上街去。到了卖包了的摊前,他就戳戳四哥让他笑,于是四哥就冲着那摊主微笑,结果啊……”风独影说到这也忍不住微笑,“那卖包子的竟送给了四哥两个包子,而得了包子后,三哥再领着四哥去卖饼的摊前,同样让他冲着摊主笑,于是又得了一张饼……如此下来,那一天他们回来时,我们很难得的吃了一饱餐。”

    易三听到这,蓦过转过头去。

    风独影看着,于是把那句话还给了他,“别忍了,会肚子痛的。”

    “哈哈哈哈……”于是易三放声大笑,笑声清朗,如笛破长空,“丰四朗容颜绝世,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如此看来,果是名不虚传也!”

    风独影看着他,继续幽幽道:“按照你青梅竹马的评价,你也可以一笑换饼的。”

    笑声顿时止了。

    风将军满意的看着笑容僵在那张俊美如神邸的面孔上。

    “咳咳……”易公子清了清喉咙,“咱们继续说故事吧。”

    风独影笑,高姿态的点点头,道:“直到遇到了玉师后,四哥才开口说话,那时我们才知道四哥的身世。”她微微一顿,收敛神色,抱膝于前,眺望夜海,“当年乱世,天下动荡,但南平、江泉两郡却因苏氏而拥有五十多年的安定日子。苏氏本是前朝大将,前朝覆灭后,苏氏拥有重兵,便自立为王,定国号‘永苏’,历有四代,外不与群雄争霸,内*稳定,是以那一带一直比较安康。”

    易三听着也颔首,“苏氏最后降了你们,南平、江泉一带的百姓得以免受战祸,至今都很感激苏氏。”

    “不错,苏氏降后,大哥封其‘良牧伯’,五世袭爵。”风独影目光悠远。

    “你四哥便是出身苏氏?”易三问。

    风独影点头,“当年四哥的爹在苏氏为官,官居太常丞,其在朝中有一至交好友官居骑郎将,两家毗邻而居亲如一家。但在苏氏至正九年初夏,那位骑郎将因‘持刀犯上’定谋逆罪,旨满门斩首。四哥的爹认定是冤罪,上书为好友求情,不果,反遭贬斥。四哥与那骑郎将家的儿子自小情同兄弟,便悄悄把骑郎将的儿子藏在自己房中,结果……不但没能保住他的兄弟,反是连累自家被贯上‘同谋’之罪。他爹眼见如此,知已无转还余地,只等第二日苏王下旨便满门满族皆要投入死牢,于是当夜散尽家财,命家中所有亲族与奴仆全部冲逃出门去,能活一个便是一个。”

    “人至绝境时,大多会抱着破罐子破摔之念。”易三叹一句。

    风独影顿了一下,才道:“四哥被他两个兄长带着逃出了南平城,只是为护他周全,他两个兄长皆身中刀箭,不久便身亡,只活了四哥一个。”

    “原来如此。”易三长长叹息,“这样倒能理解你四哥当年的反应了,想来是自责甚重,认定一家皆为己所害。”

    风独影没有吭声,只是静静目望前方。

    “那当年苏氏降国,你四哥就没……”

    “四哥不是那样的人。”风独影打断了易三的话,“四哥非不顾大局只报私怨之人,况且那早已过十多年,当年的苏王早已崩逝,继位且尔后降国的是其侄子。”

    易三静静看她一眼,然后淡淡道:“苏氏于他有灭门之恨,却不曾报复,只怕是所有憎恨尽揽己身。”

    风独影心中一动,侧首看向易三,看得半晌,她唇角微牵,却又瞬即化去,声音清冷如昔:“四哥心中有恨否,无人能知。只是,自小到大这么多年,四哥总是那么的理智谨慎,他也最厌人感情用事,他做什么都是再三思量,总是那样的从容不迫,从来不会出错,从来完美无缺。”

    “这样的人……”易三眼眸怔怔望着天上明月,仿佛是呢喃自语,“活得最是心累。”

    风独影阖目,然后身子往后一倒,仰躺在礁石上,静静不语。

    两人并肩躺在礁石上,都不曾言语,一个怔望夜空,一个静听浪声。

    良久,易三道:“这样你们已有六人相遇,只余下两人了。”

    “嗯,五哥和八弟是最后遇着的,却也是一起遇着的。”风独影轻声启口。

    “他们又是怎么遇上的?”易三问。

    “遇上四哥以后,我们顺着乌云江走,然后便到了嘉城。那时大哥、二哥已长成半大的小子了,便做苦力挣钱,一天下来两人也能挣得四五个铜络,也够我们一天吃上两馒头了,再加上三哥、六哥时常想法子弄点钱,嘉城又还安定,所以我们便先在那儿住下。几个哥哥都起早摸黑的去挣钱极是辛苦,所以我便每天起得最早,去买热腾腾的馒头回来,给几个哥哥吃了再去干活。然后有一天,我发觉身后跟着一个小孩,我去包子摊时他跟在我后面,我买馒头时他站在我后面,我回来时他也跟着走,但只跟一段便不跟了。第二天,依旧如此,我虽是奇怪,但见他没有抢我的馒头便也没在意。谁知到了第三日,我再去买馒头时,那摊主跟我说你弟弟已拿走四个馒头了,他说你一会儿来给钱,我看你是熟客了便答应了。我自然不承认,说没有弟弟。摊主说这两天都跟在你后边陪你一块儿来的怎么不是你弟弟了。这时我才明白是那小孩搞的鬼。”

    “哈哈,你们兄弟一个个那么小都那么有能耐啊。”易三听了大笑,“这小鬼头定是你八弟了。”

    “对。”风独影睁开眼睛,看着天边亮亮的星子,面上浮起浅淡的笑容。“我回去把这事跟几个哥哥一说,大哥、二哥还没什么,三哥、六哥可是当场跳起来了,说这小鬼头胆子可真大,敢在他们面前耍把戏,于是他们俩当日也不做工了,拖着四哥叫上我,说要去找那小孩算帐。我们流浪这么些年,自然知道无家可归之人的藏身之处,所以很快便找到了小孩。那时候他正撕开馒头喂躺在地上的一个比他稍大的孩子吃,只是躺在地上的孩子显然正生着病,昏沉着没法吃下去,小孩一边哭一边叫唤着‘哥哥你吃呀,吃了就不会死了’那景况可是凄惨了,四哥动了恻隐之心,把小孩与生病的孩子都带回了我们住的地方,用平日省下的那点钱请来了大夫。后来三哥、六哥说这样很不划算,不但赔了馒头还倒贴了钱,所以要把那两小孩也收为自己人这样才不算亏,于是就有了五哥和八弟。”

    “如此便八人齐聚了。”易三微笑。

    “是啊,我们八人齐聚了。”风独影长舒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面容平静,“我们在嘉城住了两月,廖裕攻打嘉城时,我们再次踏上逃难之途,依旧顺着乌云江走,一直往南,然后在天支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我们遇上了玉师……”

    听到这,易三猛然坐起身来。

    躺在礁石上的风独影依旧闭着眼睛,神情静然,“我们一路走,经过了那个村子,村口有一株百年大槐树,那日玉师便在那株槐树下,教村子里的孩童背书。夏日朝阳明灿,槐树枝繁叶茂,树下童声朗朗,玉师一袭白衣迎风而立,那于当年的我们来说,有如画图之中的极乐净土。”她的声音轻缓如呓语,遥想当年他们初逢玉言天之时,必亦疑似幻梦。

    那刻,面朝大海的易三缓缓收敛起了面上的笑容,眺望夜海,目光悠远,神色庄重。

    风独影睁开双目,望一眼夜海星空,然后再次阖目,幽幽长叹:“那么多年的艰苦,而今说来,却不过两个时辰。”

    易三默然,只是怔怔望着前方的夜海,神思悠远。

    许久,他低头去看风独影,却见她面容静谧,呼吸悠长,竟已沉入梦乡。他微微一笑,伸手替她将外袍拉上一点。

    回首,远处木屋前的两盏莲花灯依旧燃着,晕红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里格外的明亮。

    那一刹,他心头一暖,想到的竟是“灯火休催归小院,殷勤更照桃花面。”[注○4]

    垂眸,看向礁石上酣睡之人的目光顿柔如春水。

    [注○1]张九龄《望月怀远》

    [注○2]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注○3]曹*《短歌行》

    [注○4]葛胜仲《蝶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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