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三年十二月三十日。

    这一日的午时,皇帝在太清殿宴请文武百官,此为国宴。

    到了晚上,则在庆华宫行家宴,与后宫里诸妃嫔、皇子、公主以及弟妹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共用团年饭,除丰极、风独影是单独赴宴外,其余五人皆携妻、子女赴宴。

    庆华宫里,南片月目光扫视一圈,然后和华荆台悄声道:“听说北妃长得极美,我本想看看她与四哥谁更好看,可惜她竟然没来。”

    华荆台悄悄看一眼隔了一个座的丰极,眼见他没有注意这边,才道:“或许那北妃就是因为知道比不过四哥,所以才不来的。”

    “噢,有理。”南片月点头。

    一旁的宁静远听得,睨了两人一眼,摇头一笑,没有说话。不过心里也有些奇怪,这等重要的节日里,这北妃竟然也不出现。自她入宫以来,除了曾在北海见过的风独影外,他们六兄弟竟是一个也不曾见过。

    皇宫里的宴席自然是热闹奢华的,吃完团年饭后,又在太清殿前赏烟花,赏完烟花后又陪皇帝在和合殿用茶点,直到亥时四刻,宫中的家宴才是散了,皇逖几人离宫回府。

    出了宫门,本应等候着的杜康却不见人影,风独影正奇怪着,身旁却传来丰极的声音:“七妹,四哥送你回府。”她转头,见其他兄弟已各自上轿的上轿,登马车的登马车,就余她与丰极等在原地,丰府的车马竟也不见。她微有怔愣后看着丰极,他也静静望着她,片刻后,她淡淡一笑,道:“好。”话落的刹那,丰极眼中依稀闪过一丝似喜还悲的眼波。

    两人便转身离去,安步当车。

    天幕上冷月繁星相照,泠泠清光洒落地面,映得屋宇隐隐绰绰,显得朦胧幽静。此刻的帝城大半已沉入酣梦,各家各户皆抱炉团圆,只偶尔几道昏黄的灯光自窗口门缝里透出,投在青石板的街道上。

    两人都没有提灯,也没有说话,星辉月华里,静静的并肩而行,耳边萦绕的不过对方浅浅的呼吸以及轻盈的脚步。

    这一刻,天地是如此的清寒广袤,却又是如此的安宁静谧,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人,仿佛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永远都走不到头……并肩走着,感觉着对方温暖的气息近在咫尺,两人心头溢满欢喜,却又止不住悲切。

    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仿佛已耗尽了半生,历过百转千回,走过悲苦哀乐,他们才得来这样的一刻,可以并肩而行,可以静静相伴,可是……这样的一刻,却不能天长地久。

    走过一条又一条寂静的长街,穿过一道又一道温暖的灯火,前方风府已遥遥在望。

    不约而同的,两人止步,转身侧首,静静相看,彼此的眼神是如此的相似。

    “四哥,我到了。”风独影开口,平素清亮的声音此刻暗哑干涩。

    “嗯。”丰极应一声,可人却站着不动。

    风独影知道自己该抬步走开,可脚下怎么也迈不动,她看着丰极,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心痛,她知道她不能总是如此,他们之间总要有个了断,于是她道:“四哥,你何时把曲姑娘接来?”

    闻言,丰极那如子夜漆黑的眸子里荡起一圈忧伤的墨色涟漪,浓厚的幽沉的,仿佛看一眼便要心碎魂断。那样的目光之下,风独影胸口窒痛难当,不由垂首闭目,似乎不看便可以不痛。

    隔得半晌,丰极才开口:“我派石衍去过了沛城。”

    风独影袖中的手暗自握拳。

    “若她死了,穷此一生我都将背负罪孽,一生不能忘怀;可她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我岂能不欢喜,从此以后可不再内疚难安。”丰极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风独影道,满目的凄怆,“影,难道你以为我与她还能如何不成?难道我这么多年为何而苦为何而痛你竟是不懂吗?”

    闻言,风独影猛然抬眸看住丰极,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震动。

    “我一直在等,等着你从颉城回来,我便去求大哥,无论他是怒是斥,我都要请旨允我俩成亲。”丰极唇角牵起,浮一朵苦涩不堪的笑容,眼中的忧伤如墨湖缱绻仿能淹没天地。“小小山匪于身经百战的你自然是小事一桩,我算着你也许不用一月便可回来,我十一月请旨,十二月准备,到新年开春的时候我们便可成亲,到来年年尾初雪的时候便能生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可是我怎么也没料到……”声音涩苦,已难以为继。

    原来……原来……竟然是这样的?!

    风独影全身忍不住颤栗,只觉得便是天雷轰顶亦不会如此刻痛苦难受,胸口如千刀万剑在剐,张口,却又死死咬住*,就怕下一瞬便会失声恸哭,猛地转身,可丰极手一伸,拉住了她。

    那温暖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她一颤,手一缩,却没能抽离。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紧到骨头发疼,刹那间,她眼中酸意上涌,蓦然仰首,姿态如高傲不屈的凤凰。

    他侧首看着她,夜月下那白玉似的脸颊上一行清泪无声流下。

    她仰首望着夜空,夜空上繁星似雨,就仿佛他的目光,无处不在。

    静静的,彼此的手紧紧握于一处。

    那一刻,忽然希望就这样瞬间老去,便是一生一世,便到了沧海桑田,便成全了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一刹可成永恒,一刹不同万年。

    风府的大门打开,一缕灯光盈出,照着门前静立的杜康与石衍。

    他抬手,抚过她的眼角,指尖一片湿凉,然后瞬间漫延开来,一路至胸口,如此的沉重冰凉,“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他幽幽道,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生怕少看了一眼,“影,当年是一月,如今亦是一月,仅一月便让你我咫尺天涯。”[注○1]

    她闭目,深深吸气,然后松开手,缓缓抽离,“四哥,我们总是阴差阳错。”

    那一语如同利刃穿胸,她与他皆痛不可当。

    何曾无心,忒是情深,可他们总是失之交臂。

    “四哥,久罗山上便已注定。”风独影转过身背对着丰极,就怕对着他会说不出做不到,“从今以后,你是兄,我是妹……”心头痛得难以再继,她顿住,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四哥,我们各自珍重。”话落,她即抬步向着风府的大门走去,走得极快,仿佛害怕背后的挽留。

    丰极不由自主张口,抬步,可是眼前仿佛有无形高墙厚壁,令他不能唤,不能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走入风府,消失于那一片灯火里,然后大门紧紧闭合。

    静静站着,呆呆望着,心死如寂,心灭成灰。

    “大人。”石衍提着一盏灯笼轻声唤着。

    仿如冰像的人缓缓回神,然后转身,抬步回走。

    依旧是两个人,可是先前的安宁静谧已是荡然无存,这一刻天地是如此的空旷寂寥。有明灯相照,可他什么也看不清,脚下虚浮,仿若游魂。

    石衍提灯跟着,偶尔窥一眼丰极木然无情的面孔,心不由捏得紧紧的。

    走了两刻,到了丰府。

    跨过门槛,转过前院,穿过中庭,眼见到了丰极住的“苍梧院”,正待推门,便闻一声“退下!”

    石衍微怔,然后默默退下。

    丰极推开院门,抬步走入庭院,然后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一点也不在意寒冬里石凳的冰凉。

    静静的坐着,周围亦是一片沉寂,只有夜空上冷月寒星洒落清辉相伴。偶有寒风轻掠,如冰刀冷剑刮面,却感觉不得丝毫的冷与痛,这一刻,心头的冰寒与剧痛已盖过世间一切。

    这么多年,他与她一步之隔,虽是苦,虽有痛,可他守着,等着……或许是守一份遥远的幸福,或许是等一份刻骨的绝望,只要还没走到最后,便还有希望,即算那可能是虚幻的,但那是他唯一的盼头。

    而今日,今夜,终于到了尽头。

    宫门前,他甚至希望她不要答应,那说明她心里有他,她依旧在意着他。

    可是,她答应了,与他静静相伴走一程,从此以后,她将斩断情丝,她将淡忘情怀,她的心里不再有他。

    叮……

    一滴水珠坠落石桌,那轻悄的声响在这寂无声息的冬夜里显得如此的清晰,如此的惊心。

    叮……叮……叮……

    两滴,三滴,四滴,五滴……

    一滴一滴的坠落,越滴越多,在石桌上晕开一层浅浅的水纹。

    在这寒冷幽静的冬夜,大东最完美的第一人泪如雨下,无声的恸哭,无声的悲痛。

    这一刻,他的理智终于溃不成军。

    可是,只有天边冷月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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