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站了半个时辰。

    那台阶顶上坐着的一排考官也有一两个在打瞌睡了,可宣读考纪的家伙还抑扬顿挫地唱个不停,好像这纪律就??嗦嗦没个完一样。

    挡在我们前面的是一排当兵的。这些人装束跟衙门捕快不一样,领头的还是一名骑马穿战甲的武将,半个时辰下来,秀才们歪歪倒倒,他们纹丝未动。

    好容易熬过了这念考纪的酷刑,一大群人――约莫一两百吧,呼啦啦涌去排队,检查有无违规物品,然后拿牌子。

    天地玄黄都是这考场的字号,我得的牌子上写着玄字第七号,也就是玄字那两排房间里面的第七间。房间也太小了点,就算是我这种不到140厘米的身高,在里面横着坐也只是刚刚好可以伸直腿而已。像这样的小房间,称作号子,还真有点坐牢的感觉……

    虽然进场程序繁复,浪费了好几个钟点,但由于是半夜就开始报到训话,所以到完全进房间、发考卷的时候,天色也才刚刚见白。

    早就听姬山翁说过,天麟统一中原前,别的国家科考,多是以古代典籍的观点为题来作文,唯独这一国的试题总是针对时弊而谈,命题十分务实。本次的题目倒是略有回避,不敢提民生,单就怎样管理我朝领土上为数众多的异族人氏提出问题,焦点集中在攻占不久的边境诸州。

    你说一个皇帝,霸占了那么大片地方怎么还不满足,一天到晚打东打西的累不累啊?

    我开始研墨,顺便琢磨这题目。

    正思索着,几个人影停在我面前。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两位考官。

    零头的是位五六十岁的老人家,身材高高瘦瘦,脸拉得老长,简直跟马脸没啥两样。他旁边的那位考官估计跟他五百年前是一家,长得像另一匹马。

    领头马对跟班马哼了一声:“这就是年纪最小的考生?”

    跟班马应道:“是的,是的。”

    “不怎样嘛,木讷得紧!”领头马半眯起眼。

    木不木讷要你管!我憋着火,打开食盒拿出张缇准备的糖人,咬在嘴里。

    两匹马嘀嘀咕咕指指点点,就是不知道离开。

    ――我可不可以告他们影响考生情绪?

    此时,一道天籁之声响起:“两位大人,请勿在场内逗留!”

    说话的正是先前那骑马的武官,现在他换了一身看起来没那么笨重的官服,一按腰间的佩剑,寒着脸要求两匹马先生赶快离开。

    我松了口气,正想对他说声谢谢,谁知他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冲我警告道:“不要以为有后台我就怕了你们!再跟监考官儿偷偷摸摸,我一样撵你出去!”

    嘎?

    我没听错吧?

    ――难道你没看见是那两个人单方面地骚扰奚落我吗?

    武官显然听不到我脑子里的抗议,他用鄙夷的目光剜了我一眼,转身哐当哐当地大步走了。

    我这下才真是有气没地方出,咔嚓一口咬掉糖人儿的头,嚼碎咽下去。

    再低头看那题目,不就是问怎么巩固侵略统治吗?满清怎么干我就怎么写得了!满清干得不好的地方,我再小改一点点,满清做得可耻的地方,比如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文字狱、不予家奴等等,我不写不就成了?哦,对了,文化侵略(和被融合)这个一定是要用力写的,至于清朝倒掉以后遗老遗少蹦?活跃至今……还是不要写比较好。

    整理一下思路,工工整整地开始作文。

    师父说我的字有些小气,太过娟秀――我本来就是写微缩钢笔字的,小学时候那个作文本的小格子,我塞一个笔画复杂的字进去,还能空一半有余……字成型以后想改可不容易,师父的解决办法是叫我好好写,规规矩矩、不得潦草,写出来的字,首先要是工笔画儿那样细致的艺术品,其次才是承载信息的符号。

    见字如见人,小心谨慎的好处就是会让考官误以为该生行事谨小慎微,尊重师长,并非那种狂放傲慢的人。

    您要说了,平时那些个官民不是还赞赏风流傲物的才子吗?

    这里面有学问。当评价对象跟自己不在一个圈子里,没给自己添麻烦的时候,什么风流才俊人家那都叫做有个性有能耐。当这才子落在他手上,而且是几百张考卷中的一张不能看见姓名的卷子,光凭这张狂放肆的字体,考官能第一眼得出个什么好感来?要是看不清你的字,那别说赞赏了,恐怕是立马换下一张考卷,早阅完早收工吧?

    咱们高考的时候,老师不也都叮嘱过要注意书面吗?就这意思,只露一条腿,谁也猜不到您就是那只好鸟。

    我边想边写,每写完一页就休息一下,重新添水磨墨。好吧,我承认自己写得太慢――墨干了,墨又干了,工笔字也不是那么好写的嘛。

    到半夜时分,不知有多少考生还在熬夜笔耕,我是倦了,饱餐一顿之后烛火一吹,蜷身就睡。

    刚躺下,突然嗅到一股焦焦糊糊的怪味儿。

    奇怪了,这里是考场,怎么会有东西烤焦的味道呢?莫非是我潜意识想吃烧烤,以致出现幻觉?

    我撑起身子,从窄窄的号子门看出去,没发觉什么异常。

    再躺下,合眼睡觉,我的耳朵隐约听见隔壁又传来一些古怪的响动,咝咝、滋滋、噼噼啪啪……唔啊、哇啊、天啊、来人啊、救火啊――

    救火啊?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仔细听听隔壁的动静,还真像是失火了!再往外边一看,一名兵勇正冲到隔壁号子外面,观望几秒,惊慌失措地朝玄字号这条巷子外面跑去。

    “失火了?”我拍拍墙壁,这石墙防考生递纸条,砌得结实,拍也拍不响。隔壁依旧是哇啦哇啦地惨叫,我提高声音:“失火了吗?严重吗?”

    看来很严重,对方根本听不见我的喊声,而且被烧那么久还没逃到外面去……

    ――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快来人,救火呀!”我冲着外边大喊,可是看守玄字号的官兵似乎都走光了,没有人响应我,甚至,也没有别的考生帮忙呼救!

    这些人都怎么想的?

    我急了,可是又不能自己跑出去救火或者求救!考场上有纪律规定不能出号子的门,否则就是违规。

    眼看隔壁的火烧得越来越盛,连门前的石板路都能映出火光――

    我终于忍不住,一咬牙蹿了出去!

    往隔壁间一看,哎呀我的天,被褥和案桌、挂帘都燃起来了,火舌直舔横梁!那考生衣袍上也有火苗,而他自己正手慌脚乱地拿半截席子扑火!

    “快出来!”我冲他喊,他置若罔闻。

    “出来呀!为什么不跑出来?”

    我拿起张缇给我准备的水袋,拧开,哗哗地一袋水淋在自己身上,脱下外衣覆盖头部,用袖子捂住口鼻,深吸一口气,冲进火里。

    一把拖住那个秀才,我大叫:“出去啊!你身上都烧起来了!”

    “不能走!我要考试!”

    这人眉毛都烧没了,力气却不小,我根本拽不动他!

    “还考什么啊!”怎么会为了考试连命也不要?我吼他:“试卷都烧掉了!考什么考?”

    这人一僵,骤然仰头大哭起来:“……烧掉了吗……没有了吗?”

    哭啥?

    我最讨厌看到男人哭!

    一巴掌给他扇过去:“三年以后再来不行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是你想现在就被烧得干干净净?”

    这一扇,他整个人摇摇晃晃蔫了下来,差点没压到我。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他拖出来。他坐在过道上直喘气,我连忙把他着火的衣服扯下来丢开。

    就连我这样只进去火场一会儿的人,也觉得眼睛又痒又痛,手掌外侧也火烧火燎地难受,想必他身上更痛。

    “还好吧?”我问他。

    他开始咳嗽,用力地吸气。

    玄字号大门那边远远地跑来了几个当兵的,每人手里都拎着两水桶,三下五除二,失火的号房被他们浇了个透,见那秀才背后还在冒烟,均了一桶水给他淋上。

    显然最近的井也太远了,这水里还蹦鱼呢。

    武官也赶了来,先劈头把看咱们这几个号子的小兵训了一通,问问我救出来的那秀才伤势。“先等考完吧,这是规矩。”他挥挥手,让秀才坐在一旁。

    烟灰凝在脸上,混着湿漉漉的水滴,黏糊难受,我用衣服擦擦鼻尖,敬了个礼,往自己的号子走去。

    “站住!”武官喝道,“那个小矮子,回来!”

    矮、矮子?

    回头一望,他果然正瞪着牛眼,非常明确肯定地指向我。

    “牌子拿来!”他命令道。

    所谓牌子也就是写有考场座号的那块,上午时候我不是喜滋滋跟大伙儿介绍过么?牌子正面是考场名称和玄字第七号,背面有出恭二字,不过给他做什么?

    我疑惑地交了出去。

    武官拿着瞅瞅,对照我的号房编号,看着没错便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嗯?

    “哎?大人?”我满头雾水。

    武官回头,冷冷道:“还不进号子?休得喧哗!明天给你交到主考官大人手上,收拾好滚出去!”

    滚出去?

    “为、为什么?”

    “舞弊!违纪!”武将板着脸,“三令五申不准出号子,你公然违规,竟还敢问为什么!”

    “我是在救人!”

    等你那些兵赶来,我隔壁的考生早就烧死了!难道我可以见死不救?

    “哦?还理直气壮地回答?救人就是理由了吗?”他指着我,愤然道,“考纪于考生便是如山军令!即使置身火海刀山也应该以法纪为先,谁准你自以为是?无视考纪难道还把自己当作英雄吗?”

    一瞬间我被他义正词严的气势镇住了。

    我错了吗?

    可是,如果为了遵守规则而见死不救,那又与江近海……与杀人者有什么两样……为了自己的安稳无事而罔顾人命的话……

    我办不到!

    回首看看那个死也不愿意出号子的考生,一个声音从脑海里浮上来:不对,纪律是为了公平地考试,绝对不该比人命更重要!

    “怎么,无话可说了?”取消我考试资格的家伙冷笑着。

    “如果我没有拉他出来,他就会被烧死!”

    “那又怎样?”

    无名火起,我一把抹去脸颊上的污垢,冲武官怒吼:“考场纪律跟人命比起来,孰轻孰重,难道还用想吗?”

    “什么?”

    “他是为了功名利禄,为了不负寒窗苦读,为了不负父老期望――他不明白自己的性命有多宝贵,难道连你我局外人,也要装作不明白吗?”

    武将一愣,随即呵斥到:“胡搅蛮缠!再不住口,休怪本官取你示众!”

    所谓示众,就是把严重违纪的考生绑在考场门口罚跪。一般这种处罚是舞弊罪证确凿的人才能享受到的,考完上报后会在“终生不得参考”之外处以罚款或者刑囚。

    听他这么说,我也只好不吭声儿,郁闷地回到号房里面。

    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心里更是寒得紧,一遍又一遍埋怨着那个武官。我明明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摆出一副针对我的架势?没惹他啊……

    蹲在号子里,手掌外侧疼痛起来,出了两个水泡。

    我怎么用力阖眼也睡不着,想到就这样莫名其妙输了江近海的赌约,心里不服,但又束手无策。

    那武官在我的号子前面踱了许久,又冲我看了许久,一声不吭,沉默半晌之后离开。

    到下半夜,又来了一次。

    他把烧伤药和一件大得过头的外衣丢到我面前的案桌上,低声问到:“……知错否?”

    “我没错!”气不打一处来,我转身过去背对着他。

    等他走了,我才慢慢地抹好药,抱成一团迷迷糊糊地睡去。天亮之后就要被赶出去吗?唉,不管了。

    清晨我被一阵刺骨的寒风忽悠醒。这八月按理讲应该不冷,但要是算上我湿透的衣裳,那可就怎么说也暖和不起来了。

    一睁眼,恰好见几位大人立在号子外面的石板路上,板着脸,互相瞪。

    “小卒失察以致发生火情,末将深感羞愧!”是那个武官的声音。

    侧面对着我的正是领头马和跟班马两位考官,只见两人几乎同时哼道:“羞愧又有何用?”主考官咳嗽一声,两匹马立刻安静地后退半步,作出“您请您请”的手势。

    主考官腆着肚子,道:“把肇事考生带上来。”

    ――这叫什么嘛,我的隔壁号间,不就在你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么?还带上来咧……

    那个考生被挟上前,啪叽扑在地上,声音已经变得沙哑难听了:“学生……深夜失神……不慎打翻火烛……”

    我略微抬头一看,吓了一跳――他的头脸肿了起来,黑糊糊地,要不是香肠一样的嘴巴还能一开一合,我真会以为这脑袋是车轮橡胶伪装的!

    天啊,烧得那么严重,不赶快送医的话……

    见他趴在地上呼哧呼哧艰难地呼吸着,武官上前一步,对主考官道:“大人,能否将此生送至偏室施以救治?”

    “不行!”主考官态度坚决,“送回号子里,等明日收卷后再通知其家人来抬!”

    “可这样重的灼伤会出人命!”

    “不必多言!”

    主考拂袖,正待离去,却被领头马小心翼翼地拦住了。

    我心中一动:莫非这马脸考官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可恶?他想替那伤者求情么?

    “大人,下官有事要报!”领头马道,“听夜里救火的兵勇说,有考生擅离号间,并且咆哮监考的官员哪!这……”

    啊!

    他不就是在说我嘛?

    主考官回首问镇守考场的那名武官:“可有此事?”

    武官一时间没有回答。

    我懵了――莫非他还没来得及把我的名字和考号报上去?

    那武官摁着佩剑,瞥向我这边。

    一个激灵,我急忙坐正,拉好他半夜丢给我的外衣,“喀嗒”,什么东西顺势落在席子上。我拾起来一看,是玄字第七号的木牌。

    ――怎么这牌子自己长脚跑回来了?

    “……可有此事,霍大人?”主考官一问没回音,面露不悦。

    武官颔首,道:“是。”

    “怎么未见你报上来?”

    “末将正要――”武官抬首,此时一旁却突然传来嘶哑的喊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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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纤》篇幅七十万字,已完结,系《一妃难求》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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