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蘩漪。

    她——十七岁了。

    这日蘩漪才回到家中,就被父亲唤进了书房。

    她惊异地望着她的父亲,若非大事,父亲从不叫她进书房里商谈的。

    “蘩漪,你已经十七了。”

    “是的,父亲。”

    “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好人家嫁出去了。”

    “父亲,您的意思是……”

    “蘩漪啊,前些日子周家来信,问到你的事,我揣摩着,是不是嫁娶的事。我就大着胆子啊,给周家回了封信,说是你还待宇闺中。这不,周家来信求亲,我就做主,把你嫁过去啦。”

    “父亲……”

    “这周家在无锡那边也算是大户人家了,把你嫁过去做少奶奶,你不甘愿么?”

    “愿意,不过……”

    “不过什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蘩漪默默的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了床边上。嫁人,嫁人,蘩漪的心里烦闷了起来,她不觉又坐在梳妆镜前,端详起自己来。

    少女的美已成长得淋漓尽致。她出门去,总可以碰到些爱慕的眼光,越发促使得少女渴望脱离这牢笼一般的静态的生活。她有着机会的,因着她的美貌。十六岁的阴郁已在她的身上发生开强烈的爱憎。而历来的天真气质被展开成哀静,一种默然的高贵,仿似能给人剔透的慰藉。而当她遇见她的所爱之时,那*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就令人更觉得她的可爱和无邪的快乐。

    她*着她的素颜,这就是她的机会么,逃脱的机会,幸福的机会?

    三十五岁的蘩漪。

    她深刻地觉着心中的苦痛。她觉得自己像火山的口,她急着要喷吐那些灼热的岩浆,只要热烈地冒一次,什么都烧个干净就好。在那之后,就算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也好。不,不,她觉得她已经控制不了她内心的情感,那些妒忌,那些痛苦,那些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滞郁,全部都要喷薄而出了,不,她受不了了,连她的萍,也不是她的!

    她看向窗外越来越大的雷雨,突的生出一股倔强的勇气来,她披着长衫,直往雨里冲。她要跟着萍,看着他去会那个水灵的爱笑的四凤。她要看着,见证着,他们的柔情蜜意,她才能断了心思。不,她不信,就算长久萍对她不理不睬,那一定不是真的,萍,一定还是她最后的救赎,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她疯了似的向屋外跑,雨尖刀般往身上倾泻着,她不觉得痛。真的,比起心中那种仿佛要撕裂一般的痛楚,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她追寻着那清朗的身影,一步一步,贪婪的看着,她知道,他就要彻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了,一切用来麻痹自己的美梦就要消失了,曾经残存在她心底的那一点点希望的火焰,就要被这冰冷无情的雨水浇灭了。这冷酷的世界!这黑暗的世界!

    没有人再会把她救出来了。她呆呆滑落在墙角,一任雨淋着。不,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确认。

    蘩漪咬着唇,那么用力,她的头发是散乱的,像个疯子,她趴在鲁家房子的窗台上,向内用力地注视着。屋内那红纸的灯罩上映出成双的人影。

    不,不—不——。她失却了力气,瘫软在窗台上。天上划过一片蓝森森的闪电,照见了蘩漪的惨白发死青的脸露在窗台上面。她像个死尸,任着一条一条的雨水向散乱的头发上淋她。痉挛地不出声地苦笑,泪水流到眼角下。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十六岁的蘩漪。

    她躺在床上,蜷起身,看向窗外的法国梧桐。在这个宅子里,感受着生命的日渐离去。她的心里,有一种幽微的快意。她天真的脸上,直是孩童的残忍,会渐渐的死去吧,惩罚那早去的母亲,漠不关心的父亲,她想着想着,忽然感觉一股湿热从*流出。她一惊,猛的坐起来,看向床单……是血,那血一层层的印染开,仿佛一朵血染的牡丹,富丽堂皇,也惊心动魄。是死亡么,死亡要来临了么?她漫不经心地躺下,突然却感到一阵羞惭,她又坐起来,惊慌的把床单抱做一团,一步一步地挪移着下了床。她那样细致的一步一摇地走到了深红色的木门边,突的停了下来。把这床单交给谁呢?势利的老妈子?父亲,不,她那天赋的幽微的直觉告诉她,谁都不要给,烧了,烧了,烧了。

    她彻底的平静下来,从黄梨木柜里取出一根洋火,点燃了,丢到床单上,看着火苗把那朵花吞噬,拿水浇熄。她出了门,站在楼梯上,把老妈子唤来,叫她收拾妥帖。

    下午的时候,血还在流,蘩漪感到了些惶恐,她缓慢的移步下楼,来到饭厅的门口。“哎哟,我可跟你们说啊,小姐今天来月水了啊,小姐那个可怜样啊,这么早死了妈连这个都不知道,嘿哟,还把床单给烧了。”“刘妈,你不给小姐送块月事布上去?”“得得得,我就拿上去啊。”

    她听着老妈子们肆无忌惮的议论,心中生出烦闷之气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觉着委屈,却还是依旧倔强地咬着*,等待老妈子的出现,仿佛一个英雄等待他的敌人。

    三十五岁的蘩漪。

    风雷声。适才周家辞退了四凤,大海和鲁贵。而周萍与四凤约好晚上相见。

    她高傲地问到:“萍,你刚才同四凤说的什么?”

    她看着她的萍露出不耐的神情,冷冷回应到:“你没有权利问。”

    她颤抖,旋即又掩饰下去,想去说服他:“萍,你不要以为她会了解你。”

    他只是皱起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追寻着最后一点他心中情感的宝物,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你不用再骗我,我问你,你说要到哪儿去?”

    他厌恶地一挑眉,看着她尊严也没有的样子:“用不着你问。请你自己放尊重一点。”

    她突的一发狠:“你说,你今天晚上预备上哪儿去?”

    他似乎有点惊慌,默默道:“我——我找她。你怎么样?”

    她不禁恫吓到:“你知道她是谁,你是谁么?”

    他又似乎恢复了一点勇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真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过去这些日子,我知道你早明白得很,现在既然你愿意说破,我当然不必瞒你。”

    她脸上竟显出一点狰狞:“你受过这样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同这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是一个下等女人——”

    她的话尚没有说完,他的感情却激烈地,爆发出来:“你胡说!你不配说她下等,你不配!她不像你,她——”

    她惟有冷笑,她觉得心中的火焰就要喷发出来:“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她看着,萍深吸一口气,对她说:“我已经打算好了。”

    她的心中只有一团火:“好,你去吧!小心,现在”,她望向窗外,“风暴就要起来了。”

    屋外,风雷大作。狂风把周家的花盆都刮卷起来,散落在地。一道闪电劈过天际。暴风雨就要来了。

    十五岁的蘩漪。

    她是一个文弱的女子,面上常流露出一种天真的,不知世事的气息。这天真的渊源极易看得出,是饱受父母宠爱而得来的。可现在她只有与她相依为命的父亲了,她的母亲只在她九岁时,就因为肺痨而死掉了。在那之后,尽管蘩漪的面颊上,仍残留些须孩童似的天真,可就明眼人看来,那已是种复杂的,羼杂着恍然意味的天真——你站立在她的面前,多半觉不到她飘渺气息的存无了。她似乎就经常这样的,突然的陷入到恍惚的思绪中去,而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拥有着她那强烈的爱恨。

    幸而她又是*的,这便免了做父亲的一点担心,整日沉溺在他那白烟缥缈的日子里去了:好在他有一点遗留的钱财、珠宝和家里的大宅子作支撑。蘩漪毕竟也理解父亲,便做主把这大宅子租了出去,聊供父亲的一点大烟钱。租给那些新青年住——她常躲在大大的窗帘后面,看着那些青春的朝气蓬*的男子。她曾也同他们一样,进了西式的学堂,在明朗的教室里,大大方方的学着国文、数学、地理……可父亲吸上了大烟。这两年,她也只得待在着腐朽厚重的大宅子里,等着自己的腐烂似的。她所骄傲的青春的**,还没开始盛开,就已经在这阴暗的大宅子开始分崩离析了。她觉着,自己内身的变化,然后呜喑着哭了。

    三十五岁的蘩漪。

    户外下着雨。

    她的萍就那样义无返顾地冲了出去,她想起与她的萍的对话,她大而灰暗的眼睛燃烧着泪的光芒。她的希望,她的解脱,她原以为萍就是她的解脱了,她不再想着委身给一个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了,她明白着,她不是公主,永生永世也不可能有王子来搭救她了。她先借着周朴园来逃脱了她父亲阴暗的城堡,她以为她就可以幸福安稳的过下去了,却没想到陷入到一个更深的陷坑里。她看得清楚,周朴园,那个周家的大老爷,她的丈夫,能对他的前妻有什么恩义。不,也许是有的,在周朴园有如她的梦想般来救她时,也许是有的。她还记得他的那双痛苦的眉眼,就因着那双眉眼,她相信他是有情有义的男子,她相信着,或许这就是她可托付的人了。

    不,这是些什么鬼话。那不过是个懦弱的大少爷,按照父辈们选定路子去走的大少爷。新嫁第三天,她就听见仆人们咬的耳根子,他生生把他的前妻赶出家门,寒冬腊月,投河而死。她想着他的前妻的遭遇,不禁心中生出同情,还有丝丝缕缕的快意,她生出轻微的笑,而后大笑,仿佛要把这七八年攒在心中的笑,全部用完,又一个,又一个,被这豪门大宅逼死的人。笑完之后,她的心里却只有一股凄然的勇气,她毕竟,还有副新鲜的**,会在这豪门大宅里,平安的生存吧。

    这是看完雷雨之后生出的一点感想,其实不能叫传,顶多是一个蘩漪人生的大纲,记录对她的性格影响的一些事情,本来是答应杨老师的是雷雨的长评的,但不好把握,索性以这个来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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