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示威民众已经跑过三人的面前,大队的巡捕在后面赶来,装甲汽车和骑巡缀在不远的后面。西装男子随着人群向北涌去,但是北面也有巡捕挥着棍子打过来了。这一群人就此四散乱跑。

    吴安平站在路边,瞅着眼前的慌乱不知在想什么。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一种沉重的气息却逐渐散发出来。慌乱的民众感觉到威严,到他身边便不由自主绕开,而巡捕基本也是一样,挥舞着警棍,只是远远朝这边瞅几眼,并不敢前。

    于是很怪异地,在这慌乱之中,竟留出一小块空地,只有吴安平、夏听白和那绅士男立在中央。西装男子来回跑了两趟,才发现这里的情形很怪异,但他是认识西装男的,也刚与吴安平、夏听白打过照面,犹豫了一下,就跑到了三人身边,气喘吁吁地道:“也不用到处看了,这已经是最大的新闻了。”

    吴安平心中一动,突然问道:“你说什么?”

    夏听白、绅士男愣一愣,才知道他是问西装男。西装男也反应过来,笑着解释道:“我们当记者的,都比较敏感。这十几天,租界内外发生过好几次示威游行,有的规模比今天的还大,但是租界当局是不敢动手的,今天却不同,他们前堵后截,显然是想逞一逞凶了,估计会抓不少人。这当然是大新闻。”

    吴安平见不是指自己,便松了一口气,旋即又若有所思道:“我看那些巡捕和骑巡,把枪都掏出来了,但听你的意思,竟料定他们不敢开?”

    西装男哂道:“自然是不敢开的。一旦开枪,那性质就变了,租界当局经历过五卅运功浪潮,自然知道有的能做,有的不能做。别看这些巡捕打得凶,已经抓了好几人,明天指定会再放出来,现在海的气氛这么紧张,他们是不肯火浇油的。只不过,那几个人进了租界巡捕房的牢,虽只有一晚,苦头还是要吃不少的。”

    吴安平还待追问,突听夏听白惊呼一声道:“看,是刚才那个人,那姑娘也在”

    绅士男也同时看见,脸色大变,惊叫道:“黄亦初!密斯张!这里!往这里跑!”西装男子见状,朝绅士男吼道:“老邓,你自己来也就算了,如何还把素秋带来。小妹要是有什么闪失,我跟你没完!”接着,他也喊道:“小妹!朝这边来!”又见自家小妹恐惧惊怕,腿都有些软,他猛跺一下脚,便冲了过去。绅士男见状,怔了一怔,也忙大步追去。

    吴安平已看清,引起夏听白惊叫的,正是先前见到的那个中山男和旗袍小姐。

    中山男搀着旗袍小姐,正在躲避巡捕的兜捕,如无头苍蝇般乱跑。只是他似乎也是巡捕认定的重点目标,虽然围过来的几个巡捕总被人群冲散,但只要重新露头,就会到处张望,又紧跟过去,竟始终不肯放松。

    夏听白轻声道:“我们怎么办?”

    吴安平见她目光中有恳求之意,知道是盼自己出手,最起码帮助中山男和旗袍小姐两人逃过一劫。他张望计算一下道:“现在距离有些远,虽仍在目视范围,但收束力场后,临时道标够不到那边。”

    又看看四周,低声道:“还有,这位置太引人注意,启动引擎总会闪烁蓝光,虽只是一瞬,但众目睽睽之下就不方便。先前我已两次动用引擎,当时身边没几个人,现在你再看,谁从这边过,都要瞅我们两眼。”

    夏听白急道:“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他们被抓走?”

    吴安平打量一下周围,突然抓起她的手,朝左边跑去,低喊道:“走,我们进饭店。”夏听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向右跑,进了临街的大海餐厅。一进餐厅,有服务生迎来,还没问,吴安平就掏出一张十元美钞,吩咐道:“给我们一个临街的包厢。”

    服务生见状,忙引着两人紧走几步,进到一家包厢。里面挤着七八个人,打开临街的木格窗,正朝外张望,并不时发出一些“噢!”、“太可怕了!”之类的惊呼。服务生喊道:“诸位,让让,这间包厢有人定了!”那几个人同时回头,撇起嘴刚要反对,吴安平又甩下十来张十元美钞,沉着嗓子道:“一人一张,都给我出去。”

    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眼睛一亮,迅速拿起一张,朝吴安平抛个媚眼,便袅袅出去。其他人见状,也再不作声,各自拿了自己的钱,不迭地往外退。服务生刚要收拾一下,吴安平就对他道:“你也出去,不用收拾了。半个小时后,我会叫你点餐,这之前没招呼不要进来。”服务生忙答应一声,后退着拉了包厢的门。

    夏听白走到窗边一打量,道:“这里好像不比刚才近。”

    吴安平走近观察街道,见西装男子和绅士男已和中山男及旗袍小姐汇合,正躲避着人流,朝这边奔逃,而他们身后,三个巡捕一边挥舞着警棍,打向周围的民众,一边朝他们紧跟过来,距离已只剩十几步。

    他连忙半掩窗,透过缝隙向外观察,嘴里这才回应夏听白道:“距离实际比刚才远,只是这里隐蔽,我可以将力场放开些,不用担心身边的蓝光被发现,投放临时道标点就能再远些。”默算一下又道:“应该能接近街道的中线”

    夏听白凑近瞅了一眼,催促道:“那快些,他们四个已经过中线了。”

    吴安平默默点一下头,将眼睛贴近了窗缝。

    西装男子抓着旗袍小姐的手,正艰难穿越马路。他的脸色异常难看,嘴里不住埋怨:“素秋,中西女塾可没停课,你不去课,却跟着这两个混账来参加示威活动,爹爹要是知道,还不知多担心。你也太不晓事了。”

    见自家小妹眼泪兮兮,很是委屈,他便说不出责备的话,而是冲着一脸淤青的中山男吼道:“黄亦初!你自己说,我爹待你这学生有多好!你就是这样报答的?”中山男黄亦初先避过一个迎面跑来的人,才咽口唾沫委屈道:“玉亭兄,你莫要搞错。需知素秋不是我带来的,他邓西文才是始作俑者。”

    还没等叫张玉亭的西装男子转口,绅士男邓西文已惊呼道:“快!快!巡捕追来了!黄亦初,你究竟干什么了?这巡捕怎么不追别人,偏朝你追,还死活也不放!”中山男黄亦初还未答,那旗袍小姐张素秋却突然开口道:“当时两个巡捕要抓我,黄亦初拿棍子砸晕一个,另一个的头也被他打破了。”

    张玉亭怒火稍平,转过头赞道:“英雄”这时,邓西文突然惊慌道:“那位先生呢?那位先生不见了!现在现在我们怎么办?”黄亦初急问:“你说谁?”邓西文脸色灰白,六神无主道:“就是那位先生,你先前也见过的。他是个大人物,巡捕根本不敢往他身边凑,只有他才能救我们。他刚才还在这,转眼竟不见了”

    此刻,示威游行的主力队伍终于冲过南京路浙江路口,分散成许多小队。然而,沿南京路三大公司一带,还有继续不断的示威民众,七八个一队,仍在喊口号,而被巡捕冲散四面八方逃开的民众,也满街都是。沿街的公司、饭店、餐馆、茶楼前,已经攒集不少人,只是刚开始还让进,随着人越聚越多,已经有职员在门前把守,高声地吆喝:“不要进来!”

    突然,云南路那边冲出一辆捉人的大汽车,几个巡捕从车跳下来,开始将已经抓到的人往车送。而更多的人,则被围在一隅,暂时由暗探和骑巡看守,但有向外冲者,便拿棍棒和枪托乱打乱打,头破血流者比比皆是。

    地满散着传单,四人踏着传单急忙地走,又回到先前和吴安平待的位置。警笛声接连嗷呜嗷呜地叫,人声混乱,根本听不清在喊些什么。

    邓文西回头看,已经能清楚看到身后三个巡捕脸的狰狞笑容和他们挥舞在手中的挥洒血滴的警棍,两只手就不由得都抖起来,掌心全是冷汗。他脸色灰黄,朝张玉亭和黄亦初喊道:“怎么办?怎么办?”

    黄亦初的脸色也全变了。他已参加过好几次示威游行,但每一次都仿佛很幸运,从没有受过伤,也从没有巡捕来抓他,但今天看起来却凶险了。只要想想传说中,那阴森恐怖挂满刑具的牢狱,他先前那种激荡的勇气,便忍不住一点一点消缩。他有些后悔打那两个巡捕了。

    张素秋身子也发抖。

    张玉亭毕竟是记者,岁数大几年,也见过不少世面,周围看了看,便一咬牙道:“我们也朝那些公司去,只要冲进去,总能逃得掉。”虽然所有临街的公司、酒家等商业场所,都在推搡着、喝斥着民众,想要关闭大门,但民众不住向前推拥,估计很快就能一冲而尽。他知道这些商业场所的老板,都在租界有些门路,巡捕们估计会卖些面子。

    四人也是认准了最近的大海餐厅,只是踉踉跄跄刚要走,就听见有巡捕在身后高叫道:“打伤了我们兄弟还想跑,有那么便宜事么?”声音显是到了近前。张玉亭和黄亦初惊恐着回头,便发现三个巡捕已加了快跑,到了身后六七米处。

    “完了!”四人心里同时一沉。

    但就在这时,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满脸麻子坑的大块头巡捕,却仿佛突然被迎面给了一下重击,哀嚎一声,当即满脸飙血,仰面倒地。而跟在他身后的另两位巡捕,也不知怎地突然失去平衡,脚下一滞,向前滚着葫芦扑倒,正和那满脸是血的麻子巡捕摔在一起,紧接着便抱起小腿,呼天号地起来。

    四人瞪大了眼睛仔细看,才发现有一个看似圆凳凳面的东西,落在麻子巡捕的胸前,面沾着一片血水,已经从正中间裂开。而在那两个抱腿哭号的巡捕身边,却什么也没发现,只是在四五米外,看到两只折断的凳子腿,不知道和他们突然的变故有没关系。

    四人惊问道:“发生什么了?”连一身旗袍从不多讲话的张素秋,也是惊叫出声。

    张玉亭迷惑着道:“发生得太急,没看清楚。”他又朝黄亦初、邓文西看看,问道:“你们看清楚了吗?那凳面哪里来的?”邓文西和黄亦初也是摇头。

    不过这时节当然不适合盘根究底,邓文西急道:“快走!我们再不快点,就真走不掉了!又伤了三个,来的只会更多。”他先朝大海餐厅又跑过去。张玉亭忙又扯着张素秋跟。黄亦初在最后面,却还忍不住回头老瞅,不过也看不出什么,只能摇头。

    到了大海餐厅门前,果然里面的职员们正在关门,然而外面的又朝外面扯,僵持着竟关不下。张玉亭急的不行,想往前挤也挤不进去,想再换一家,但转头一看,已经又有几辆红色大汽车开到,下来的巡捕更多,而且有些正朝各商业场所门前聚集,想要抓捕围聚在那里的民众。

    邓文西在后哭着脸道:“看来还是逃不过”黄亦初和张素秋也有各个变色。

    就在这时,从堵在大海餐厅里的服务生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谁是邓文西?谁是邓文西?你们约的人已经早到,请赶快进来。”立时便有好几个声音道:“我是!我是邓文西!”

    邓文西不知道服务生是不是在叫自己,但看到好几个“邓文西”都遭到拒绝,便在后面举手高喊道:“我是邓文西!我真是!”那服务生也听到,瞅了瞅,没立刻确定,而是顿了顿,朝前面的人喊道:“让他过来看看,你们这么挡着,我根本看不清!”

    其他人有的愿让,有的不愿让,但张玉亭见有转机,便和邓文西、黄亦初护着张素秋,拼命向前挤,终于挤到了最前面。邓文西又举一下手,热切道:“是我!邓文西是我!”那服务生看了看,突然指着张素秋道:“密斯张,你也在!”张素秋疑惑道:“你认识我?”

    那服务生看看他们四人,先朝旁边的职员同事示意,然后猛地拉住邓文西就往里面拽,同时压低声音道:“快进!”张玉亭、黄亦初、张素秋也是一样,根本没有预料,便突然被几只手抓住,一下子穿越人墙,被拖进了餐厅。围在门前的人大哗,纷纷咒骂起来。

    拉着邓文西的那服务生放开手后,边殷勤给他整理衣襟,边小声说道:“约你们的人在‘南朝烟雨’那座包厢,你们自己去”邓文西惊魂未定,和张玉亭、黄亦初、张素秋面面兴趣,俱都满头雾水。

    惊疑之中,邓文西推开“南朝烟雨”的包厢门,就见吴安平正一脸微笑地对着他,而旁边盈盈坐着的,正是那位罩着面纱应该很美丽的神秘“密斯”。他喘了一口气,激动道:“先生,竟是你”张玉亭三人从后面也看清内里的情形,心头都松了一口气。

    吴安平点点头道:“进来。”

    四人鱼贯而入,刚各自就坐,就听见一声巨大的“咣当”,张玉亭又忙起身推开包厢门探头观望,继而转身道:“餐厅大门关了”果然,几人又听到越来越激烈的咒骂声,夹杂在冲撞大门的杂乱巨响中。

    关厢门,各人叙话,都做了自我介绍。

    绅士男邓文西和中山男黄亦初,都是海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商科三年级,在读,今年秋毕业;旗袍小姐张素秋是中西女塾的学生;西装男张玉亭是张素秋的亲哥哥,前年从圣约翰大学文科毕业,自办了一家叫《多闻》的小报,只是销量太小,养不起几个人,自己也担任记者亲自采访新闻;张玉亭的父亲,在圣约翰大学任教,正是邓文西和黄亦初的老师。

    吴安平和夏听白自然也需介绍自己,不过夏听白没开口,而是直接由吴安平一并道:“黄启西,资本家!这是内人,黄夏氏!”张玉亭四人都愣住了。这算什么介绍?

    小吃、点心一溜儿地来,几人都有些饿,就边用茶点边随意闲聊。吴安平和夏听白自是不会多说的,不过张玉亭四人也不介意,毕竟他们受了援手之情。

    过了大约半小时,张玉亭正说着办报的艰辛,却听到一片呼噪声,蓦地从窗外的马路起来,接着就是杂沓的脚步声,在大海餐厅的各个包厢外爆发,顷刻间都涌到临街一面,继而就听见一片开窗的“嘎吱吱”声。张玉亭心里一慌,脸色就变,话是再说不下去。

    邓文西也有些慌乱,持着茶盏的手不住地抖,怎也送不到嘴边。张素秋正拿着块点心,被那连串声响一惊,手不自禁用力,把点心捏成块块碎屑,她半张了嘴巴,想说也说不出什么。黄亦初在座位急得直搓手,想开窗去探视,却又望着吴安平,不知该不该这样做。

    吴安平朝黄亦初微微颔首,黄亦初这才急忙开窗,把头伸了出去,但左右只各看一眼,竟又缩了回来,勉强苦笑道:“见鬼!都散干净了!街什么也没有!”

    四人就沉默起来。

    黄亦初有些担心道:“不知道冲过去的队伍到外滩没有”

    这时,餐厅里人声陡然鼎沸起来,就听见有人嚷着:“进来了!有人进来了!,外面怎么样了!”想来,大海餐厅的大门应该是重新大开了。

    没一刻,就听见有人大声叫道:“牺牲了一个!牺牲了一个!只算我们亲眼看见的,我们相识的,已经是牺牲了一个!啊,多么伟大!多么壮烈!冲破了巡捕、骑巡、装甲汽车,密密层层的警戒网!啊,我永远永远忘记不了今天!”

    立刻就有人反对:“没听到枪声,怎么就牺牲了一个?”

    那人又叫道:“是牺牲了的!我亲眼见的!虽是没打枪的,可棍棒也能打死人!我亲眼见的!人缩在地,躬成个虾子,头脸都是血!我亲眼见的!”

    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道:“我也看见两三个人被抓起进了大车!巡捕是凶狠的,我敢确定,他们是想把人往死了打的!我敢断定,那抓起的其中一个,实是不相干的路人!”

    包厢里的夏听白惊讶道:“怎么!示威竟还没散?”

    外面也正有人问这个问题。

    立刻有人回道:”还没散哩。我过来时,外滩路口正热闹!几支队伍,三两百一堆,凭着石子和树杈,跟巡捕对打起来了,还有人拿传单到处撒!真是热闹!我赶紧叫车夫快跑,谁知转过街口,又碰到骑巡在追赶示威的人们。现在南京路还好些,外滩忽聚忽散的群众到处全是,大商店都关了铁栅门!听说租界入口,外面的人也闹了起来”

    突然,外面警笛声又“啊呜啊呜”急响了起来,餐厅里立刻就鸦雀无声。

    黄亦初又朝窗外张望,张玉亭也走了过去,扯着脖子朝东面看,继而回过身来道:“是红色的大车,有两辆,看起来抓了不少人!”

    吴安平早知道示威的人执意示威,凑热闹的人只是凑热闹,或许将来有一天,凑热闹的人会变成执意示威的人,这都无法强求,但他还是忍不住对张玉亭、邓文西、黄亦初、张素秋四人有稍许不满,于是便道:“一个记者,两个商科生,你们记住,欠我一个人情!很快,我会派人过去,找你们还的”他没说张素秋,但一个女生似乎不该苛求。

    话很突兀,四个人都愣住了。

    吴安平也不理会,只是又朝夏听白道:“走,我们该回去了!这大海也就这样,再没什么值得游览的。”张玉亭四个人就涨红着脸,感受着那种蔑视,注视着吴安平和夏听白相携起身,推开包厢门,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夏听白边走边劝道:“何必呢?”

    吴安平突然笑道:“放心,我不是那种小气的人,这么说自然是有原因”

    两人还没走到结账的台,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还你这人情的!”回头看,却是黄亦初倚门立着,很有些愤怒的样子。而邓文西则尴尬地在一旁,冲着两人似笑非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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