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皇就坐在那里,目光望着门口那同样的一袭白衣,仿佛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还记得当年,

    他跪伏在先皇的病榻前,

    手奉托盘,托举着丹药,一边红着眼眶一边看着先皇主动伸手将丹丸拿起;

    “朕得吃,

    朕不做那什么劳什子的太上皇,

    咱姬家的中枢皇权已经式微如此了,朕借着镇北侯府的势力夺得了皇位,他李家,怕是再也不为中枢所制了;

    所以,姬家的饼,已经不大了,咱自家人,就别再分了。

    朕求神问佛,寻仙访药,荒唐皇帝,死于服丹,理所应当;

    李家的那位,朕和他有一段香火情,他也走了,你和李家那小子,自幼也是一起长大,朕清楚,你和他关系极好。

    但李家小子,当小侯爷时,是小侯爷,当侯爷了,则是侯爷,你要是还是太子,身份,就不对等了,不对等了,那情谊,也就变了味儿了。

    朕得赶紧死啊,让你上来;

    有时候,朕也会回头想想,想想当年,朕被逼出了皇宫,去靠镇北侯府的势力再夺回皇位,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豪儿,

    你要是没能压制得住镇北侯府,没能把爹这个窟窿给补回去,那爹,就真成我姬家的千古罪人了。

    这当上皇帝之后,才发现,眼前所看的风景,味儿,都不同了。

    当初和兄弟们杀得那么惨烈? 夺嫡得那么厉害,现在再回头看看? 要是能退一步海阔天空,朕,兴许真的会选择退一步的,朕相信? 你的那些叔叔伯伯,兴许也会这般想。

    大燕?

    还是太贫瘠了;

    内斗来内斗去? 就这点家当? 争着? 有什么意思?

    “父皇……”

    病榻上的先皇看着姬润豪? 脸上? 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晕? 而其脖颈位置,则黑斑密布? 极为显眼;

    “朕不是个好皇帝,好在? 朕有个好儿子,豪儿? 等朕下去后,必然是要被列祖列宗责骂的? 但朕能忍,朕也会忍;

    朕就在下面等着,

    等着朕钦定的大燕下一代皇帝,做出他的功绩来;

    爹等着,

    等着你在下面,为爹在列祖列宗前,挣出个脸面!

    爹想让列祖列宗觉得,哪怕爹这辈子,没干什么事儿,尽是荒唐,但只要生了你,选了你,爹这辈子,就是英明的,就是值得,哈哈哈……”

    “爹没什么好教你的,从你开王府开始,爹就不理朝政了,只负责享乐,图一个声色犬马,让那些个世家,觉得我姬家,也就这样了,让镇北侯府的那位老兄弟,觉得可靠,觉得踏实;

    在王府,在东宫,

    其实政务,就都是你在处理。

    爹不担心你的本事,但这当爹的,临走前,总得与你说道说道几句,否则,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第一,

    爹这上半生,基本就是在和兄弟们斗来斗去,所以,爹择了你,就认定了你,当然了,就是没爹护着你,你也能将那些个兄弟们都压得翻不起浪花来;

    但爹还得叮嘱你,到你老了时,到你觉得自己,也时日无多时,传位的事,安排好,别再弄出爹那时的乱子了。

    第二,

    蛮子,蛮子,蛮子;

    不管什么时候,蛮族,都是悬在我燕人头顶上的一把马刀,别看他们现在像是不成气候了,但你的眼睛,必须时时刻刻地留下一只,就专门盯紧着荒漠。

    姬家祖训,

    国可以亡,

    家可以败,

    蛮族,

    不得东进!

    第三,

    孩子,别太累了。”

    ………

    “爹,您这时候怎么能走神呢?”

    姬成玦的话语,将燕皇,重新拉回到了现实。

    父子之间,

    一个没穿龙袍,一个没穿蟒袍,

    唯一穿着四爪龙袍的那位太子爷,雄赳赳地来,淡然自若地说,再轻而易举地跪;

    做儿子的,今儿个像是喝高了一般,言语举止之间,透着极为清晰的一股子轻浮劲儿。

    人还是那么重,却不稳了。

    ……

    “豪儿,朕,要走了,朕不亏了,皇帝,做过,福,享过,荒唐事儿,做过;朕,真的一点都不亏了。

    朕是时候走了,

    该是时候,给我儿,腾位置了;

    该是时候,给大燕,腾位置了;

    该是时候,给诸夏,腾位置了。

    大燕八百年社稷江山,先人抛头颅洒热血所维系之基业,老燕人代代守护之荣光;

    朕,

    给你!”

    “父皇!”

    “我儿莫哭,要笑;

    大燕的皇帝,

    可以荒唐,可以暴虐,可以肆无忌惮,

    却绝不能,

    掉一滴眼泪!”

    “爹!”

    ……

    “儿子,给爹请安,爹,福康。”

    姬成玦单膝跪下,行了个很简单的礼。

    坐在上方的燕皇,并未因这种不敬之姿态而生气,反而,嘴角露出了微笑。

    未等燕皇开口平身,

    姬成玦就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朕的儿子,终于长大了。”燕皇开口道。

    “儿子其实早就长大了。”姬成玦看着燕皇,“是父皇您,一直在压着。”

    “那你说,朕,压住了么?”

    “您压住了,农耕作物,随四季而生,随四季而长,随四季而收,天时不可人逆,但您,却做到了。”

    “是么。”

    “可惜,您压得住您的儿子,却压不住,您自己的天命。”

    姬成玦嘴角也露出了笑意,

    父子俩,

    其实都挂着极为相似的笑容。

    “儿子感念这老天爷,终于是要将您给收走了,这日子,儿子真的是快过不下去了。”

    姬成玦回过头,看向跪伏在后头的太子,

    “二哥,也快过不下去了。”

    “朕其实早就知道,你们,你们这些朕的儿子,在朕的面前,一遍遍地山呼万岁,但,在心底,却巴不得朕,早早地驾崩。

    好给你们,腾位置,是么?”

    “爹,您信么,有一段近时间,儿子是真想过,这辈子,就做个荒唐王爷吧,该忘的事儿,就忘了,该了去的事儿,就了了;

    一辈子醉生梦死,一辈子欢愉享乐,

    不也快哉?

    可是,

    您不给儿子机会啊。

    儿子过得开心,您就不开心,您认为自己,日理万机,为大燕,为国事,耗尽心血,独独听不得,儿子的笑声。”

    “成玦,你小瞧朕了。”

    “不,儿子没有,打从十岁那年,您将儿子抱在怀里夸赞儿子最像您的第二天,儿子就懂爹你的意思了。”

    “你懂了?”

    “懂了。”

    “很早,就懂了?”

    “很早就懂了。”

    “所以呢?”

    “爹,您想所以什么?

    所以,儿子就得对您感恩戴德是么?

    所以,儿子就得为您的苦心孤诣,痛哭流涕是么?

    所以,儿子就得现在抱着您的腿,对着您哭喊,儿子误解你了,爹,你好伟大,爹你太难了,爹,儿子以后会好好地,继承您的志向。”

    姬成玦眨了眨眼,

    伸手,

    指向燕皇,

    “姬润豪……”

    当儿子的,

    当臣子的,

    此时,

    直呼君父的名讳。

    “你做梦!”

    燕皇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不停地对自己大不敬。

    但今日的他,却没有丝毫的怒气。

    “你随意,朕今日,不会动怒。”

    跪伏在那里的太子闻言,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动作,引起了燕皇的注意;

    当太子抬起头看过来时,正好碰上了燕皇转过来的目光;

    随后,

    太子又将脑袋,埋了回去。

    姬成玦伸手,从旁边拉过来一张椅子,就这么地和自己父皇面对面地坐着。

    “姬润豪,小爷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投胎做了你的儿子!”

    “你年幼时,有乳娘,没有被冻死在道边,没有被拐卖,没有生冻疮,没有落残疾。

    就是现在,

    如果你不是朕的儿子,

    你有什么资格,

    出现在这里,

    对着朕,

    发着你的脾气?”

    燕皇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成玦,你逃不脱的,你挣不开的,你就是现在回去,用胰子,将自己洗上个百八十遍,就算是你将自己的皮,给洗下来。

    你也依旧改变不了,自己,是姬家皇子的事实,是朕的儿子的事实。

    没有朕,

    就不会有你。

    朕知道,你一直在为你母妃的事,生朕的气……”

    燕皇微微侧了侧下颚,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儿子,

    继续道:

    “是你母妃,先选择了朕,才有了你,而不是为了你,才选择朕。”

    “嘁………”

    姬成玦不屑地摇摇头,

    道:

    “啧啧,爹啊,您这不要脸的劲儿,可真像您儿子啊。”

    “呵呵。”

    “朕,从未想过你能原谅朕,朕欠无镜的,也欠梁亭的,但朕,从未欠过你们这些个小畜生。”

    “我们是小畜生,成呐,那您是什么?”

    “朕,早就畜生不如了。”

    “嘶……”

    姬成玦站起身,似乎是在找寻着四周的物件儿,最后,干脆将自己腰间系着的鼻烟壶扯下来,向着地上砸了下去。

    当爹的,

    没能在儿子这里得到谅解;

    当儿的,

    也没能在当爹的这里得到忏悔。

    这对父子,

    哪怕在这个时候,依旧在怄着气,哪一方,都不愿意服软。

    ……

    外头,

    魏忠河和陆冰并排而立。

    “我的人,这次要调派不动了。”陆冰开口道,“自六殿下入了我陆府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明白,如果不是六殿下登基,换做其他皇子,他们都将和我陆冰一道,被新君所清除。”

    也就是说,

    除了陆府外的东宫护军,陆府内的那一支戴着面具的精锐番子,也已经倒戈向了六殿下这边。

    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没得选。

    “密谍司的人,没安排进来。”

    “那是你疏忽了。”陆冰说道。

    魏忠河没好气地瞪了陆冰一眼,道:“谁能想到,陆大人会选队站呐?”

    “彼此,彼此。”

    两个大燕最大的特务头子,在此时,在屋外,说着没丝毫营养的屁话。

    更无奈的是,

    他们俩现在除了说这些屁话,完全没其他事儿可干了。

    ……

    燕皇伸手,指了指身边茶几上放着的三份诏书。

    “一份,是废太子;

    一份,是立皇六子;

    一份,是立皇七子。”

    姬成玦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那张茶几上。

    这三份诏书,意味着三种不同的结果。

    第一份配第二份,则是皇六子登基;

    第一份配第三份,则是皇七子登基;

    一份都不拿出来,则是太子登基。

    “这是朕亲笔所书,已经加印了。”燕皇看着自己的儿子,“我不认为,到这个时候了,你会与朕说,你不要这个江山了,你不在乎这个天下了,你不屑于那张龙椅了。”

    姬成玦摇摇头,

    道:

    “干嘛不要,本就该是我的。”

    “这世上,向来就没有什么本就该的事。”

    “要求呢?”姬成玦问道,“把传业喊来,我们父子俩一起做孝子贤孙,给您哭一场,送一场?”

    “朕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朕只要你眼下答应朕一件事,你就能顺顺当当地,坐到那张龙椅上,去君临大燕。

    外头,

    魏忠河、陆冰,朕已经吩咐过了,他们对朕的忠诚,可以保证,有他们两个人在,你会很顺当。

    太子,

    就跪在那儿呢,

    废太子的诏书,可以让他自己当着百官的面,来念;

    新君登基的诏书,你可以让魏忠河来念,甚至,你可以让赵九郎来给你念;

    朕,

    可以让你在史书上,清清白白,抓不到任何把柄!

    你不是压兄逼父夺的皇位,

    你是大燕立贤而择的新君!

    你能干干净净,不受任何指摘地,安安稳稳地坐上那把椅子。

    京城内,

    那三营总计一万五的镇北军,会忠诚于你,就算有些跳梁小丑会跳出来,也无丝毫影响。

    朕,

    把这个大燕,把这个朝堂,

    不缺丝毫,不遮光亮地,

    都交给你。

    古往今来,皇权交接,能如朕做得这般平稳妥当者,凤毛麟角。

    当皇帝,都想着当到死,谁能心甘情愿地去为子孙安排后事,谁又舍得,放下这至尊之位?

    朕,

    可以。

    另外,

    等你登基时,

    无镜和梁亭,应该已经到北封郡了,镇北军铁骑,将直捣黄龙,灭掉蛮族王庭。

    这份天大的功绩,

    是朕,留给你的。

    你刚一登基,就能得这一份滔天之功,有这份功业打底,你这皇帝,就能从一开始做得就很舒服。

    皇帝,

    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权术,以术治国,实乃末道。

    天子,

    当以君威凌驾天下,

    当以大势顺合天意;

    咳咳咳………”

    燕皇剧烈地咳嗽起来,

    但其眼眸,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姬成玦,

    “其余的,朕并不想多说,朕知道,朕的儿子,他懂得该如何去做一个皇帝,朕也相信,他能做得,不比朕差。

    楚人的锐气,乾人的胆气,蛮族的精气,

    朕,

    都帮你打掉了。

    现如今,

    是,国家疲敝,百姓困窘,

    但无碍;

    旨意里,已经包含了朕的罪己诏。

    是朕,穷兵黩武,导致民不聊生;

    是朕,贪图功业,导致征伐不断;

    天灾,是上苍,对朕的警告,朕,认了,也受了。

    一切的罪与责,

    你登基后,

    都可以继续往朕的身上去推。

    而后,

    你可休养生息,你可与民更始,你可收揽燕地晋地之民心,为你新君所用。

    该如何蓄养国力,

    你其实比朕,更懂。

    其余的,

    郑凡,

    无疆,

    这些人,是你该去应对该去调解该去安抚的事儿,朕,不作任何安排。

    你已经不是那个看着自己母妃死后,只会蜷缩在墙角里抽泣的孩子了,那样子的孩子,再聪明,也接不了朕的椅子!

    朕很欣慰,

    你敢走进来,

    你敢直面朕,

    敢说出,给朕送终的话;

    这才是朕的好儿子。

    等你坐上那把椅子后,你会感激朕的,是朕,让你早早地习惯了那把椅子。”

    姬成玦摇摇头,道:

    “爹,儿子不会变得和你一样的,儿子会当一个好父亲。”

    “你是皇帝,首先,你得当好一个皇帝。”

    姬成玦笑着继续摇头,

    “我想先当个好爹,我不想以后传业,像我现在这样子对你一样,父子如同仇寇。”

    “传业,病了。”

    “我登基后,会马上立他为太子,这是我们父子俩,一起搏出来的位置,他付出了,我给他。”

    “不要骗自己,成玦,当你把药送到陆府时,就不要再骗自己了。”

    “我没有!”

    姬成玦对着燕皇咆哮道,

    “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变得和你这个老东西一样,你以为你自己很伟大么,你以为你为了大燕,为了雄图霸业,一切牺牲就都是光荣的么?

    你不是人,你就是个老畜生,你就是个不得好死,活该没有一个安详晚年的独夫!

    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

    绝对,

    不会!”

    燕皇没有争辩,而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得儿子像是被踩到了逆鳞后跳起来的样子。

    少顷,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

    道:

    “条件呢,你刚说的,你要我答应你一件事,国事么?”

    “国事,那是新君的事,与朕无关。”

    姬成玦眯了眯眼,看着燕皇,问道;

    “那你要我做什么?”

    “朕,要你,在这里,亲手杀了朕。

    不是白绫,

    不是鸩酒,

    也不是让几个太监,给朕拿个枕头捂死;

    朕,

    要睁着眼睛看着,

    看着朕的儿子,朕选出来的新君,将朕,亲手杀死。”

    一边跪伏着的太子,露出骇然之色。

    姬成玦则感到无比荒谬,

    指着燕皇道:

    “你疯了?”

    “朕,没疯。

    朕要的,

    就是你以后每晚入睡时,会梦到,是你亲手,杀了你自己的父皇,这个梦魇,会持续到你老,持续到你死的前一天。

    对,没错,

    朕是死了,

    但朕会一直‘活’着,

    朕会伴随着你,

    朕会缠绕着你,

    朕会警醒着你,

    让你活在愧疚里,

    时时刻刻谨记,丝毫不敢懈怠,

    去做一个,

    不逊于朕的大燕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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